漫畫(1 / 1)

達成共識後,溝通得以繼續。

“在歎息之牆附近,我殺死了六個海盜。”神眷者淡淡地說,但是貼心地交代了過程:“五個窒息而死,一個被同伴從背後刺穿胸口。”

另一人輕嘖了一聲,似是為未能徹底推理全貌而懊惱。

“那群海盜前來尋找‘龍巢寶藏’,卻被龍群摧毀了船隻。他們被納塔林人救起後又偷偷離開,並將阿薩奇穀與納塔林人的情報賣給了港口的傭兵協會,從而導致薩曼家族聯合駐港海軍對納塔林人展開了屠殺。”

“……這是預言?”黑發青年冷靜地問。

“不,這是現實,我曾親身經曆了這一切。”神眷者的聲音很輕,平靜得嚇人。

偉大的故事就此拉開序幕,一夜之間失去故土和親族,深陷謎團之中的少年背負起滔天血仇,踏上成為傳奇的坎坷路途。

納塔林人的遺孤開始逃亡,每當以為自己可以結束流浪,稍加喘息,偏偏各種陰差陽錯一次又一次地奪走他曾短暫擁有過的一切。

觀賞這個故事的觀眾隻會感歎命運的殘忍無常,卻不知所謂“殘忍無常的命運”背後另有推手。

“阿薩奇穀與世隔絕了三百多年,所謂‘龍巢寶藏’的說法卻是近期才突然出現。”傳奇本人的聲音越發輕柔,已經幾近耳語:“教授您說,這個流言究竟是由何而來呢?”

“……和卡西烏斯二世相關?”

真要論起納塔林人有什麼敵人,目前來看最大概率是當權統治者。

“不,我們的國王陛下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阿祖卡冷笑起來:“在他看來那位與他同姓同族的先王不過是個短命的倒黴鬼,不值得他花費精力報複一群喪家之犬。他更願意將錢財投入到賭博、戲劇和舉辦各種奢靡的宴會上。”

他曾被迫吞咽下悲痛、恥辱與怒火,直到足以正視曾經高不可攀的當權者——但那位放浪荒唐的國王卻對這份由一整個族群的人命組成的“禮物”滿不在乎,殺死“阿祖卡”人生的,不過是一群試圖向上位者獻媚卻失了手的走狗。

“什麼?”當時的卡西烏斯二世一邊指揮幾個穿著暴露滑稽的小醜搔首弄姿,一邊被逗得哈哈大笑,聞言漫不經心道:“哦,薩曼卿好像什麼時候提過,但這種事我怎麼記得清,你去問他好了。”

風聲怒號,如同悲泣。諾瓦驚疑不定,他被自腳下升騰驟起的狂風吹得睜不開眼,下意識想要後退,卻被人從後方扣住了脖頸。他這才發現倆人正處於狹窄的風眼,沾滿龍血的石塊被全然卷起,於漩渦流中以肉眼幾不可見的速度碾成了粉末,他剛才若是不小心跌落進去,人的血肉之軀可不會比石塊好上多少。

然後他對上了一雙孕育著天災的眼睛,虹膜的金色邊緣朝著那些深沉的藍色分裂出細小的紋路,如閃電,如浪尖,如宇宙的裂痕。

“抱歉嚇著您了,但是這樣會安全點——我就直說吧,教授,這一切都是我的親眼所見。”神眷者的聲音柔和清晰,在另一人的耳邊凝聚。

“這個世界是一本‘漫畫書’,而我是男主角。在不遠的將來,無數災難和巧合會自然而然地降臨在我身上,因為隻有這樣,劇情才會變得足夠波瀾起伏,足夠的有趣。”

黑發青年的瞳孔猛地瑟縮一瞬。

“漫畫書”一詞對方使用的是他極為熟悉、但絕不可能在安布羅斯大陸出現的漢語。荒誕的錯亂感與巨大的信息量令教授的大腦都停滯了一瞬。

“至於您,教授。”自稱男主的瘋子緩緩微笑起來:“您來自那個負責觀賞我的人生的世界,對嗎?”

“……”

“彆緊張。”那隻扣在後頸的手施了一些力,幾乎將人抱進懷裡了。阿祖卡低下頭,絢爛的金發柔軟散落在黑發青年赤.裸的脖頸上,冰涼的珊瑚與鬆石輕輕觸碰著皮膚,如一張細密輕柔的網。

他望著那人耳廓上的絨毛,在氣流作用下的細微顫抖,柔聲安撫道,儘管內容令人毛骨悚然:“我不會遷怒與您,也不會對您的隱瞞生氣……我確實曾想過,如果你隻是個被命運操控的、比較特殊的人偶,我會直接將你的靈魂取出來研究——但您本人讓我放棄了這個想法。”

“說到這裡我想起來了,”他忽然轉移了話題:“之前一起簽訂靈魂契約時,我發現您的靈魂無法被奧肯塞勒河束縛,所以契約對您壓根不起作用——對此您有什麼想法麼?”

“……我保證在此之前對此事一無所知。”諾瓦慢慢皺起眉來。

神眷者不置可否地微微頷首。他鬆了手,後退一步,帶給人的壓迫感頓時消散了不少。

黑發青年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那麼我呢,我在那本你曾‘親眼所見的漫畫’裡的角色定位是什麼?”

“您殺死了卡西烏斯二世與王後愛斯梅瑞,奪得了王位,並決定掀起滅世之戰,屠殺所有信徒。”男主保持著他那平靜的表情:“簡單來說,您是我的宿敵。”

也就是反派,還是乾掉舊反派中途上位的最終反派。

諾瓦:“……”

“……您在開玩笑?”他麵無表情地問道:“我現在是一名大學教授,工資不算高但勝在穩定,還是一名小貴族,人類的基礎需求都能得到滿足,我為什麼要突然閒得沒事去毀滅個世界?”

諾瓦知道自己有病。在原世界,成年後他曾做了一次徹底檢查:阿斯伯格綜合征,足以令他異於常人——但他確實不是什麼愉悅犯或高功能反社會瘋子。

“也許這隻是一段‘劇情’?”另一人哪怕是麵對“宿敵”都語氣溫和得瘮人:“也許我們都隻是個用來取悅諸神的虛構角色,和那些滿口謊話的吟遊詩人嘴裡的英雄或小醜沒有任何差彆。”

諾瓦盯著他——這家夥明明在說些荒誕絕望至極的東西,偏偏依舊保留著那種近乎凝固的微笑,這讓他看起來瘋得厲害。

“不,我不這樣認為。”黑發青年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一本漫畫,那麼這個世界便不會存在。”

“我曾閱讀過數以萬計的、涉及這個世界各地各個領域的書籍與文獻,並能複述出其中大概。我可以無比確信,你的世界擁有經過長期演化並且嚴密完備的文化、經濟與政治係統,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可以通過一本書來創造出這樣完整且成熟的世界?難道就憑你們的神明?”

他刻薄地嗤笑一聲,飛快地反駁道:“恕我直言,僅靠那些‘多姿多彩’的史料,以及從未有神明活躍超過千年的事實,我能得出的結論唯有‘神不存在,隻是一群力量強大些的人’。”

他不該對一位宗教領袖說這種話,但對方看起來和喜歡將神明掛在嘴邊的本地人不同,而諾瓦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巧舌之神曾為了戲耍對他不敬的國王,讓他強.奸了自己最寵愛的女兒;愛欲之神因為嫉妒某個人類女子的美貌,迷惑她,令其在眾目睽睽下與野獸.交構。各個教派將其當做“不得對神明不敬”的教誨大肆宣揚,教授卻被那些下三濫的手段惡心得不輕。

嫉妒、貪婪、色.欲……如果人類的一切劣根性不曾從“神明”的身上剝除,他們又怎能稱得上“神”呢?

“……請說下去。”神眷者的眼神深沉難辨。

“至於我的世界……”教授不自覺稍微降低了語速,他人難以分辨出這點細微的差彆,但是神眷者迅速注意到了這一點——顯然,對方對自己的故國懷有情感。

“最簡單的邏輯,”諾瓦麵無表情地說:“如果這本漫畫來自我的祖國,你們都該說漢語。如果是海外的作品,那也該是我聽說過的語言。”

——而不是讓他從頭學習一門完全屬於陌生語係的外語。

“……您的故土又是否有神明存在?”

“各類大大小小的宗教不可避免,但是我的祖國是世界上最大的、以無神論者為主流的國家。我們一般不會去證明世界上是否有神,而是要求神明進行自證——但是至少在有可信史料記載的百年來,不管發生了什麼,從未有神明真正意義上現身。”

那些裝神弄鬼的騙子邪.教不算。

“綜其所述,更像是有人以你的經曆為原型,將其畫成了一本漫畫。”教授心滿意足地下了定論,就像衝人甩出了一本結題報告,缺乏同理心,卻顯得十足安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到的那本書,又是如何逆轉了時空,聽起來很像我們那邊流行過的重生小說。隻是請堅信一點,無論你所經曆的一切是否被人操控,隻要你還能思考,還能自主行動,那麼你依舊是自由的,可以依靠自己對現狀做出改變。”

“——我們管這叫人類的主觀能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