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色的黑。
江有汜睜開眼便看見木門上方垂著的兩個紅燈籠輕輕晃蕩了幾下,一旁鮮紅的對聯也被吹起一角嘩啦啦地響。
她正坐在不知道誰家的門前,身下高高的門檻硌著屁股生疼。
黑暗中隱約可見這種相似的小房子的輪廓一個連著一個,沒有一絲光亮,再遠便是無邊的黑暗了。
她眨眨眼,眼眶中的酸澀得以緩解,這才繼續觀察起所處的環境。
隻見麵前不遠處的一張四方的小桌子旁邊坐著一群人,圍著一個焦黑色的小盆子,每個人都在振振有詞地說些什麼。
江有汜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發現真正坐在桌子邊上的隻有三個人。他們的手一刻不停地控製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小方塊,桌上的紙也被來回交換。
她還聽到了“給錢”之類的字眼,似乎是在交易他們所使用的貨幣。
三人之一的一個高大的男人原本正對周圍的人說著“三缺一”,猛然扭頭衝江有汜喊道:“小兔崽子,還不趕緊過來給我堆牌?害得我輸了這麼多錢,一會兒非把你丟進河裡讓你自己漂回家不可!”
江有汜沒說話,而是在確定男人確實是在對自己說話後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一邊觀察著剩下三人的神色一邊落坐在唯一的空位上。
桌上剩下兩人都是滿臉褶子的大媽。
她學著他們的樣子將小方塊堆成兩排,椅子卻突然被人踹飛。
“死崽子堆這麼慢,誠心找你爹事兒呢是吧!”
幸好江有汜反應迅速,趕在椅子飛出去之前便站了起來,現在更是幾步退開。
“還敢給老子躲?”他又是一巴掌扇了過來。
她眨了眨眼,在他的手掌碰到自己時順勢倒趴在地上,唯唯諾諾地低下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好好堆……”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砸,很快落進黑暗中。
見狀,那大腹便便的男人終於熄了火,罵罵咧咧地坐了下來,撚起一個小方塊往桌子中央扔去。
江有汜抹掉淚水,拎起板凳重新坐了回去,眼底不見一絲情緒。
三人手上動作快得看得見殘影,一局接著一局不知疲憊。
江有汜越堆越熟練,並很快觀察出了這種東西的玩法。
他們稱呼它為“麻將”,要想玩好這東西還頗需要費些功夫。
繼續觀察了一會兒,江有汜突然開口問道:“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男人嗤笑,將一張麻將砸在她的額角上,麻將又掉落在桌子一角發出咚的一聲,說:“玩你媽!給我好好堆牌,不然就自己走回家。”
“家”?這個字眼短時間內已經出現兩次了,家在哪兒?
她擦掉額上新鮮湧現出來的鮮血,俯下身子去撿那塊麻將。
細小的東西從桌子下麵湧出,纏上麻將又攀向她的手指。她將右手腕頗有技巧地朝內扭了扭,一塊細小的鐵片立刻從衣袖中掉落出來。她用中指和食指兩指夾住鐵片,乾淨利落地清除掉了那些東西,成功撿起麻將。另一隻手略微一幫襯,那刀片便就乖乖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一個大媽突然開口:“讓她陪我們玩玩唄。沒有錢,那就拿彆的什麼東西……”
說著,她重重地丟下手中的麻將,抿了抿唇肉,分明沒繼續動嘴了耳邊卻是又傳來了她的聲音。
“胡。”
男人的嘴角也咧開了,隻是瘋狂向下撇去。他的眼神止不住地往江有汜身上瞟,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麼。
這裡的黑暗仿佛能滲入人的體內,激得江有汜止不住地打寒顫,周圍的視線也令她如芒在背,十分地不自在。
“你自己說呢?你拿的出籌碼嗎?”他不懷好意地問道。
“可以。”江有汜一口答應。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可沒人逼你。”
“嗯。”江有汜輕聲應下。
她正對麵就是那個脾氣暴躁的男人。視線繼續往前是她先前坐過的門框。門檻前,兩個紮著羊角小辮的孩童一起拍著皮球,走一步絆一步,不停傳出細小的銀鈴聲。仔細一看,原來有什麼細長的東西連著二人的腳踝。更深一點,那門框內部正是三方矮屋圍成的院子,院子正中間是一棵需要十來人才能勉強環抱住的樹乾,樹下擺著一個不算高的圓台。
為什麼都在屋外活動,甚至不在院子裡而是都待在大門外麵?根本看不出一點他們要向門內活動的跡象。
四人就著門口燈籠微弱的紅光重新碼起牌。因為手中並無他們的貨幣,江有汜十分謹慎地和他們對抗著,在第一把結束時勉強和他們平了賬。
同時注意自己的牌、摸到的牌、桌上已被攤開的牌、剩下幾人的反應和他們打出去的牌,注意力高度集中,令她十分疲憊。她一邊贏一邊輸,終於是一點一點地扣來了些本錢。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站在江有汜的身後,將她整個人包圍了起來。
江有汜的屁股都坐麻了,可天色還是沒有絲毫的變化。
時間一長,在場的人都回過味來了。
“你媽的小兔崽子,敢耍老子是吧!”
自稱為江有汜父親的男人暴怒。他猛地站起身,舉起巴掌就要甩在她的臉上。
剩下的人也紛紛有了動作,要將她控製起來。
江有汜將那些紙攏在一起,正要踩著桌子逃離這一包圍圈,隻見人群外有一人從地上拾起兩小孩腳邊的鎖鏈並將它迅速往回拉。
那鎖鏈越拉越長,直到那人從黑暗中扯出空蕩蕩的另一頭,驚愕道:“人呢?!”
人群回過頭去。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飛出一個東西將他狠狠撞開,兩個雙手舉著砍刀的男孩從黑暗中走出。麵對反應過來凶神惡煞地往前衝的人群,他們揮舞著手中的砍刀,身後還緊跟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四人奮力驅趕著那些比自己高出半個身子的人們,以行動期盼逃離此地。
江有汜的視線落在四人脖子上的項圈上。
在幾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裡之後,她回過頭再次通過門框仔細地觀察了一遍這個院子,考慮花時間從裡麵找線索的回報會有多少。
這時,鎖鏈的另一端忽地被扔在了她的麵前。
自稱父親的男人蹲下將鎖鏈係在她的腳踝上,叮囑她把剩下兩個小孩看好。她側過頭去看他們,發現他們正趴在地上睡得正香。
她看著男人急急忙忙地往前衝了幾步,叮囑一個瘦高的弓著身子的男人一定要把這三個小孩都看住了。
“這樣也還差兩個。”
“……會生氣的。”
“……全追回來。”
周圍的人群變得吵鬨,她隱約聽見他們這樣商量著。
他們追著四人散開,留下零星幾人。
負責看孩子的那人提著兩個小孩的衣領朝門框走去,衝著江有汜吼道:“走,去院子裡。”
江有汜被他扯進了院子。
弓著身子的男人先是謹慎地探頭出去看了兩眼,然後鎖上門閂,背景音則是兩小孩表示難受的尖聲哭泣。
江有汜往更裡麵走了兩步,仰著頭觀察起整個院子。
院子正中間長著一棵生機勃勃的榕樹:粗壯的根錯落在地上、紮進這片泥土地;上麵枝繁葉茂,遠看就是院子裡盛放的一朵花。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樹下的圓台也並非圓台,而是一個石頭堆疊而成的不規則的台麵上放著一口相當大的圓鍋,遠遠地看上去像是一個整體。鍋裡的油翻滾著,油泡起了又破,麵上還飄著幾片榕樹的葉子和一些不知名的東西。
“嘖。”他從一旁拿起一個煎炸食物時用來翻麵的工具,不耐煩地將落入鍋中的樹葉撈出,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起來,“怎麼這個時候油開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現在就要開始嗎?可是現在不夠,人也不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一旁拿起幾串還沾著水的鈴蘭花,然後迅速地將它們扔在油鍋的四周。
正當江有汜在猜測他這是準備乾什麼的時候,他忽地扭身將一旁的一個小孩提了起來,一下甩進了油鍋中,動作甚至比扔鈴蘭花還要快。而後,他全然不顧鍋中濺起的液體落在他自己的身上滋滋作響,手舞足蹈地圍著榕樹樹乾繞了一圈,緊接著癲狂地將頭伸向那口鍋去親吻那座石台。
剩下那個小孩被嚇壞了,伸手捂住臉上被油燙壞的地方狂哭不止。
可那隻剛剛伸向他同伴的手很快就伸向了他。
……
等外出的人群回到這裡來,隻能看到一片狼藉:壘石台的石頭是散落一地的,油鍋是翻倒在地的,麻將桌的錢是一分也不剩的。他們下意識將手伸向口袋,入手的隻有空空如也。
江有汜的這一路逃離並不算容易。不管她跑得有多快、離得有多遠,那股誘人的油煎肉食的味道始終縈繞在她的鼻翼兩側。
油煎生人以祀鬼,他們這是在祭祀。
心臟堵在耳道裡打鼓,外界的一切聲音都被覆蓋住了。
她用力拍了兩下額頭,一頭紮進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黑夜終於出現了一些聲響,是嘩啦嘩啦的水流聲,聽上去水流量還不小。
七拐八繞後江有汜終於離開了這些相似的小路,走上了一條主路。
大路邊是一條與其平行的長河。星星月亮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一片漆黑中,河水看上去粘稠且不見底,好像一隻活物在向前蠕動。
她想起了NPC父親說的話。
“害得我輸了這麼多錢,一會兒非把你丟河裡讓你自己漂回家不可!”
江有汜側耳觀察,周圍並無人聲,這才從陰影中走出來,一路順著河流的方向往下遊走去。
她獨自在茫茫夜色中走了很遠,路還是路,河還是河,周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丁點的改變。
就在這時,她突然在視線內捕捉到一絲細小的微光。
循著那抹光走去,前方的景象也愈發地清晰了:兩個等人高的旦角模樣的紙紮人靜靜地立在一輛四方的有車篷的小車兩旁,車上掛著一個僅有的拳頭大小的光源,暖黃色的光將車身下一小角照得清清楚楚。兩個男孩兒坐在那兒,警惕地盯著來人的方向,一隻手撐在地麵上,另一隻手悄然背在身後。
直到走近江有汜才發現,那並不是兩個紙紮人,而是兩個俏生生的姑娘。姑娘目測正值二八年華,亭亭玉立,正對著兩個男孩微笑。
她在他們麵前站定,這才發現二人背後居然還躺著一個男孩,隻是看上去已經失去意識了。
許是看到她手上並無武器,二人的神色稍有緩和。
在他們警惕的目光下,江有汜繞著車子在周圍轉了一圈,最後在兩個高高的姑娘麵前站定。
“需要坐車嗎?”姑娘們的聲音婉轉動聽,兩個人的聲音甚至重疊到宛如一個人在說話。
“去哪兒的?”她問。
“需要坐車嗎?可以去任何地方。”
“回家也可以?”江有汜試探道。
“需要坐車嗎?可以去任何地方。”
她們不斷地重複起這兩句話,難道有什麼地方被自己忽視了嗎?
江有汜一邊陷入思索,一邊開始了下一步動作。她退了幾步,從背包中拿出紗布之類的醫療用具,分出一部分遞給了最前方的一個男孩。
“你……”
大概是很少見到人這麼好心,或是不覺得江有汜會這麼和善,男孩一時啞然。
江有汜觀察了一下躺著的那個男孩的傷口,在兩人的注視下慢慢蹲下,著手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她頭也沒抬道:“處理一下你們自己的傷口。”
拿著東西的男孩這才有所反應,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傷,但很快便再次將注意力挪了過來,抬手製止住了她的動作。
“謝謝,但還是不麻煩你了。”他說。
但江有汜的動作很快,此時已經將他們先前進行的最簡單的處理拆開了。男孩愣了一下,還是鬆開手放任了她的行為,著手處理起自己的傷。
得抓緊時間。
最後一個男孩是三人中傷勢最輕的人。他深呼吸了好幾次,靦腆地衝著她笑了笑,儘管他知道她這個角度看不見自己的臉。
接著,他有些緊張地說:“我是盧令。”
“江有汜。”
“江有汜?你是不是……”
“葉林琅。”包紮好傷口的男孩接過江有汜手中的紗布,打斷了盧令的話,“不用繼續麻煩你了,剩下的還是我來吧。”
“好。”
江有汜順勢將東西全遞了過去,站起身。
這時,三人突然同步抬起頭,看向原本靜靜站在那裡的兩位姑娘。原來是兩位姑娘不明顯地往前踏了半步,但他們敏銳地覺察到了這種變化。
兩位姑娘主動問道:“需要坐車嗎?可以去任何地方。”
怎麼這個時候又問需不需要坐車,是發生了什麼嗎?
江有汜正思考著兩位姑娘話中的可靠性,衣角倏忽受到了向下的力。她沒說話,垂眸看向表情複雜的盧令以示疑惑。
“我們沒有能夠交付給她們的貨幣……”
江有汜挑眉:“需要多少?”
“一萬億。”
江有汜輕輕抖了一下袖口,手中立刻出現了一張大額紙幣的身影,而且正好是一萬億的麵額。她遞出紙幣,卻收到了“四個人需要四萬億”這樣的答案。
盧令氣憤道:“你們剛才可不是這樣說的!”
他顯然是想到了什麼,帶著不安迅速瞥了江有汜一眼,然後轉身和葉林琅一起架起昏迷中的男孩。
她會自己離開嗎?還是會留下來一起想辦法?
他有些期待,但他也知道她並沒有什麼理由幫助他們。他又想起離開時麻將桌上壓著的紙幣。儘管他們好不容易才一路逃到這裡來,但如果還是必須回去一趟也隻能這樣了。
江有汜沒說話,又拿出了三張一模一樣的紙幣。
兩個姑娘的麵部表情一滯。
江有汜掃了一眼小車另一側的黑暗,又看向小車,催促道:“貨幣夠了,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在得到回答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來時的路。
這裡可能不止他們幾人,但既然現在都還沒有趕到的,那大概率之後也趕不過來了。
沒辦法再等了,不知道那些人什麼時候就會追上來。再者,男孩腹上和後腦的傷口太深了,得快點把人帶回安全區進行專業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