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純白的甬道,映入眼簾的便是昏暗幽黃的燈光和綽綽密密的人影。甬道寬度在三米左右,後側是無儘的黑暗,昏黃的燈光一路延伸向前。人群男女混雜,通過外貌可以確定所有人的年齡基本被控製在了二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
人聲嗡鬨不止。
江有汜眯著眼打量這一狹窄的密道,意料之外地對上了一雙熟悉的棕瞳。
是葉繼予。他站在人群的最前端,自信卻不張揚,沉穩但並不沉悶。
她的目光順著他看向一旁。一個陌生男人輕靠在白牆上,流暢的線條從挽起的袖口延伸出來,微側著頭,正眉眼帶笑地與葉繼予低聲交談。
隔著重重人群,葉繼予一眼就看到了剛踏入甬道的江有汜。嘴角剛剛上翹,就見她的視線不做停留地往旁邊挪去。
葉繼予:“……”
站在他身側的林琅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止住了話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向人群。
“欸,那不是……”林琅沒把話說儘,了然地扯著嘴角笑了。
江有汜和虞七月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發現後麵再沒有人進來。
這時,幾個去前麵探路的人剛好返回,人群立刻自動噤聲。
“沒有儘頭,全是一樣的場景。”探路領頭的男人停在葉繼予麵前,搖搖頭,麵色算不上好看,“我們差點以為回不來了。”
安靜地聽他說完信息,江有汜朝著身後的黑暗中丟了一個石子,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反饋。
人類對視覺□□的依賴性遠超其他感官獲得的信息,所以黑暗往往預示著諸多不確定,尤其是這種完全看不見的黑暗。
葉繼予看了她一眼,一錘定音,對著人群說:“那就現在出發吧,往前走。大家還有什麼彆的建議嗎?”
沒人吭聲。
他和林琅一起遊弋在人群中,挑選出隊伍中負責打頭陣和墊後的部分人,江有汜和虞七月都被他們挑去了隊伍前端。
林琅直直地盯著江有汜道:“啊呀,差點漏掉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位?”
“江有汜。”
林琅慢條斯理地將挽起的衣袖都放下來,:“江有汜,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在最前麵嗎?”
“沒問題。”江有汜點點頭,主動走出人群。
虞七月有些擔心,心突突地跳:“阿江,你一定要小心。”
“嗯,你也是。”她沒回頭,徑直走向葉繼予:“好久不見呀,葉繼予。”
葉繼予看著她點了點頭,沒有多言,轉身領著人群向前。
“哈哈——”走在江有汜身後的林琅沒忍住笑出了聲。
每一盞燈都以五米為間隔左右輪換掛在牆上約兩米的高度,堪堪照亮地板。頂部隱匿在無法探尋的黑暗之中,無法判斷這裡是否屬於室內。
謹防意外,人群被不知怎麼說服這麼多人聽話的葉繼予他們排成兩路縱隊。兩側都留有一定的縫隙,甚至縫隙偏大。
江有汜不禁琢磨起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安排,難道是在她們抵達之前這裡還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甬道筆直地向前延伸,始終保持著三米的寬度,依江有汜的觀察結果來看它甚至精確到可怕。牆壁並非光滑,上麵有間隔地連續刻印著一些亂七八糟的線條,長短、始末和走向都大不相同。人群散亂時也有不少人試圖從這些線條中獲取信息,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重複的路途漫長而無聊,很容易使人倦怠發瘋。
已經行進六個多小時了。不少人都已經達到了自身的極限,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葉繼予有意識地不希望有人掉隊,於是隊伍的移動速度越來越慢。甬道的模樣卻是一成不變,甚至至今沒有出現一個肉眼可測的彎曲。
人群中傳出隱約的啜泣聲。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要求停下,大家都麻木地往前走著。
林琅輕聲道:“後麵的燈在跟著我們的速度熄滅。”
葉繼予回過頭,越過江有汜和林琅對視了一眼,隨後林琅搖了搖頭,他也重新看向前方。
江有汜觀察著牆上的那些線條和周圍人各色的表情,沒有錯過他們的互動。那些線條實在雜亂,令她找不到一個可供入手的地方。但可以知道的是,從起點到這裡為止,那些線條都沒有出現過重複的部分。也就是說,他們現在確確實實是在前進的。
又是三個多小時過去了。
身旁燈光昏黃依舊,整個隊伍卻是完全變了一個模樣:有人發瘋似地哭嚎起來,有人脫離隊伍無助地對著牆壁發泄;有人拿出武器自殺,也有人默不作聲地攙扶起一旁倒地的同伴。
葉繼予幾次回望,臉上是蒼白的無能為力。
“不能停。”江有汜語氣堅定。
葉繼予看她一眼,不再回頭:“嗯。”
隊伍走得越來越慢,江有汜卻突然一喜——這一部分線條的樣子居然和一開始的部分重合了!
又觀察了一會兒,她確定它們是百分之百重合了,於是伸出手去扯葉繼予的衣角。
“葉繼予!”
身後同時響起了刻意放輕的呼喚,是林琅。
葉繼予回過頭來看向正麵麵相覷的兩人。
“線條進入重合的部分了。”林琅疲憊地捂了一下眼睛,說道。
在葉繼予看過來的目光下,江有汜點點頭,分析道:“要麼是甬道是一個循環的結構,要麼是這麼長的距離的所有線條想要傳達的線索已經說完了。當然,還有可能兩者兼有。不過鑒於我們雙方在出發前做的所有的記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有之前黑暗中的怪異,我更傾向於是它已經傳達完自己需要傳達的線索了。”
她回過頭,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直達隊尾:“是不是分配一個人走在最後,觀察結果會更全麵一些呢?”
應該沒關係的,就算中間出了什麼岔子,她也有把握可以越過人群往前走,找到出路。
林琅側身擋住了她的目光,沉重道:“不……”
就在這時,情況突變,原本安靜的甬道內部前後同時傳來翅膀劇烈抖動的聲音。
“啊啊啊!”
一聲尖叫劃破人群的麻木無言。以此為信號,整個隊伍的秩序頓時蕩然無存,前後的不知全貌的人都拚命朝著對方的位置奔去,撞成一團。有些人踩上彆人的脊背向上攀爬,卻被燈光外落下來的東西嚇得癱倒在地。
江有汜注意到那些怪物並沒有對尖叫的人類表現出特彆的喜好。
上方也湧來了大片大小不一的怪異怪物。它們擁有比自身體型還要大得多的翅膀,作為身體主體部分的軀體掩藏在寬大的翅膀下,幾乎隻存在外凸的口器,長長的口器上又滿是尖牙。它們收起翅膀落了下來,幾根肉瘤一樣的東西從幾圈牙齒更深出伸了出來,蠕動著四處攀爬,留下一道道粘稠的不明液體。
與此同時,人群中有不少人像是接收到了什麼信號一樣呆住了,隨後緩緩從嘴裡伸出什麼東西,然後完全變成怪物一樣的模樣。尤其是隊伍後端,幾乎所有人都是偽裝的怪物。
“啊啊啊啊啊——”
一片慘象。
葉繼予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他側過身子,握緊手中的刀柄,對著周邊的怪物衝了上去。
越過陷入煉獄的人群,江有汜對上虞七月的眼,手持長鋏一言不發。
這簡直是一場單方麵的大屠殺。漆黑的怪物就連翅膀上也是瘦骨嶙峋,卻身形巨大。翅膀稍微張開一些,前後的路邊被堵了個徹底。他們被圍困在這裡,避無可避,迫不得已舉起所有可以使用的工具。
江有汜扯著一個女孩的衣領往後猛地一拽,剛好帶著她避開一個怪物的纏繞過來的觸手。
“謝……謝謝!”
女孩的武器應該是在打鬥的過程中失去了蹤跡,現在毫無反抗之力。江有汜沒有回答,將長鋏遞到她的手中,迅速朝著虞七月那邊衝去並順路撿起了地上的長刀。
起跳、挽劍、下落,江有汜雙手緊握刀柄,刀身貫穿了它的整個身體,瞬間將其一分為二。
怪物發出最後一聲沒有意義的嘶鳴。
江有汜跳下屍體,一個轉身就看到跟葉繼予打配合的林琅一拳打爆了迎麵而來的一隻怪物。青綠色和黃色的液體交織噴湧,視覺效果直接拉滿。
果然,能夠跟葉繼予打配合的人都不會是什麼省油的燈。
林琅反過手接住葉繼予扔給他的半人高的鐮斧,拎到身前擋住了專為他而來的一張深淵巨口。
可以說,隻要它們想,它們可以把口器張得和身體一樣大。
她總算弄明白了那些線條的意義——它們是畫,畫裡是一個不停在奔跑的人。
“往前走!”她衝著他們大喊道,“能走的都先往前走!”
早在發現這次的場地狹窄且人數眾多的時候,江有汜就猜測人群中可能混有其他生物,葉繼予和林琅他們應該也猜到了,但是沒想到混入的怪物竟然這樣多。
它們從一開始就在隊伍中製造焦慮,給周圍的人施壓,阻止隊伍前進。然而隊伍一旦慢了下來,停下的人多了,守在隊伍外的怪物就包圍了上來。這應該也是它們沿用至今的路數。
為什麼不能一開始就將他們包圍起來呢?想來“停下”是它們調動成員的一大條件。
但令它們沒想到的是,隊伍的大頭始終沒有停下過腳步。它們發覺這次可能沒辦法重複之前的路子了,於是在這時直接發起了總攻。
還有一種可能,或許前麵有一些對它們不利的條件。
有謀劃,有行動。難道它們這種生理構造也有著過人的智慧嗎?不,不對。她更傾向於它們是憑借著獵食的生存本能在行動。
人數驟減,怪物也不再源源不斷地湧入狹窄的甬道。
“往這兒走!”葉繼予和林琅帶著幾人在前方殺出一條血路,守在一個出口處大喊。
不少幸存者看到了生的希望,眼中又重新迸發出光彩。他們連滾帶爬地朝那邊去,有的甚至還一瘸一拐地馱著同伴。
“你看到了嗎?是出口啊!醒醒啊,你醒過來啊!”
江有汜薅起趴在屍體上痛哭的青年輕輕往前推了一把:“快走!”
虞七月向著江有汜跑去。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求求你救救我們!”
虞七月停住了。
江有汜揮著長刀朝前跑,撲開虞七月,堪堪避過直戳天靈蓋的一個攻擊。那些怪物將瘦薄的翅膀折疊了起來,像是兩把以自身為武器融合的利劍,靈活地揮向自己的獵物。
“你先過去!”
江有汜立刻翻身站起身,並將虞七月從地上拉了起來,隨後揮刀砍掉了那隻怪物的頭顱。她提著長鋏踩著屍體向前,粘液從墜著發梢往下壓,隨後滴落。
“噠——”
融入地上的一灘鮮血,卻又連綴著,隨著她的腳步擦過躺在地上的殘肢,又連接上另一攤鮮血。
該怎麼去形容彌漫在這裡的這種氣味呢,其實和他們這種常年混跡在各種場合裡的人身上的氣息沒什麼不同,和幽窄的酒館裡混雜的粗言、汙跡如出一轍。大抵是它們的消化功能太好了,很多被斬殺的怪物都會在自己的屍體附近留下半消化或是快要被全消化的肉塊,使這氣味更加令人作嘔。
它們的消化功能當然不錯,不然為什麼在他們長達十個小時的路途中,沒有出現任何一個上一批隊伍留下來的痕跡呢?
鮮紅的顏料在牆壁上流淌,為不成形的畫像塗抹上色;吸附在牆壁上的怪物四處蠕動,於是線條就又成了無色的線條,隻剩時間留下的痕跡無法抹去。
哪裡不是畫呢,牆壁上,地麵上,長廊上,角落裡。
前麵不遠處有虞七月停頓在此的原因——兩個被困住的女孩。她們原本的位置處於隊伍的後端,在衝突爆發之際完全就是一片煉獄,但卻在怪物的包圍之下堅持到了現在。好不容易衝到了中間位置,但現□□力嚴重不支,幾乎隻能憑借著本能依偎在一起對抗怪物,絕望但又不想放棄。
怪物直截了當地放棄了攔截葉繼予他們開辟的逃生之路,轉而聚合起來圍堵剩下的人,向著中間集聚。
有能力衝出包圍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葉繼予抬眼,隻看到江有汜向著反方向跑去的背影。
“守好這裡!”他對林琅交代道,隨後向她那邊跑去。
這裡是唯一的出口。現在死傷慘重,絕對不能再被包圍了。
“救救我,救救我們啊。”
許多人已經喪失了行動的能力,哀嚎聲此起彼伏。
葉繼予死死地抿著唇,隻扶起了兩個存活幾率比較大的人,背著他們趕往林琅所在的位置。
江有汜一路殺進重圍。利爪從她的脖頸處劃過,沒入牆中,而它在則在刹那間被江有汜捅穿了腦袋。她一腳踢開怪物的屍體,拿出一個布條纏住汩汩湧血的傷口。
這一擊太冒險了,應該從下麵入手的,雖然那樣可能有些惡心。她懊惱地想著。
她扯住兩個女孩的胳膊,拽著她們往回拉,帶著她們踉踉蹌蹌地趕路。
忽然,江有汜猛地將她們推開,彎腰躲開了一記攻擊,迅速豎起刀背擋住了隨後的攻擊,卻因力氣不敵被一下拍到了牆上,隨後癱倒在地上。
“咳,咳咳——往那邊跑!”她抬手指向葉繼予所在的方向,“爬也要爬過去!”
“謝、謝謝……”
即使無屬性的器具並不算貴,即使她絲毫不心疼那些積分,但她也沒屯足夠完全不用擔心它們被用完的數量。她遇到了太多次隻能將它們當作一次性消耗品的情況,就像是這種場麵。
刀不知掉落何。江有汜從附近撿了根棍狀物向前揮去,精準地從撲來的那隻怪物最脆弱的翅膀中間、口器一掌長之上捅了進去,把它對穿。
葉繼予剛解決一隻把人逼至絕境的怪物,回頭,卻見她被利爪穿透右肩胛按在地上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鮮血像不要錢似的淌了一地,武器也不知所蹤。
“江有汜!”
包圍圈已經很小了。剩下的怪物一齊湧上去,把她團團圍住。它們露出尖利的齒,發出奇怪的腔調,怪聲在狹窄的兩堵牆壁之間不停回蕩。
怎麼辦,手裡空無一物的感覺真令人沒有安全感。
江有汜聽到了葉繼予的聲音,或許還有虞七月和其他人的聲音,但她已經沒辦法分出一份精力去注意這些了。
她們逃出去了嗎?
江有汜不知道。她使勁閉了閉眼,眼周的鮮血順著皮膚向下滑落。
“呼——”
視線終於清晰了。
利爪近在咫尺,已然沒了活路。她側著頭,麵頰貼在冰冷的地麵上、浸在惡心的液體裡,不閃不避,透過怪物之間的縫隙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葉繼予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神向著四周尋找,卻見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側的虞七月吃力地抱著一具比較完整的屍體,正正好好對上江有汜唯一一個能看到的他們這邊情況的縫隙。
“阿江!”
江有汜不認識那具屍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機會。
最後時刻,換位成功。江有汜癱倒在虞七月身上,屍體在怪物的圍攻下變得稀碎。
三人沒有在原地做任何停留。在虞七月被江有汜壓倒地的前一刻,葉繼予把江有汜撈到了背上,另一隻手提起虞七月,朝著出口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