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區的角落(1 / 1)

一連好幾天江有汜都沒能找到盧月出的蹤影。她隻好放棄尋找,留下一張洋洋灑灑寫滿了自己對於房間改造需求的紙條,也不落款,就那樣把紙條扔在前台的武竹旁,神采飛揚地奔出旅店的大門。

繞開三號店鋪,江有汜推開那扇棠知,李迎和虞七月曾先後推開的門,踏進一家毫無特色、難以辨認售賣什麼東西的店鋪。

順著售貨架往裡走,再打開一扇暗門,門內是四通八達的暗道。她輕車熟路地七拐八繞,再一次推開一扇小門,順著樓梯一路向下。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黑暗中終於傳來了隱約的人聲。

江有汜不緊不慢地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著,在黑暗中推開了最後一扇門扉。霎時,嘈雜的議論聲、玻璃清脆的碰撞聲、液體清涼的流動聲一齊湧了過來,清冷的安全區街道死而複生。她深吸了一口氣,揉搓著被冷風吹得泛紅的手背,雙眼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鬨烘烘的氣氛就像是另一個人的體溫,靠近她,觸碰她,讓她感受到另一條流動的生命力——時刻在她的身側流動著,有時順從,有時掙紮,絢爛到她不喜歡看到其中任何一部分的消逝。但它是不可能不消逝的,一切都在變化。

她輕闔上門,徑直走向右手邊的角落,將有些厚度的外套脫下來,搭在空位上,落座。

一張桌子上的另外三人都對她的到來早有心理準備。

江有汜的正對麵,棠知規規矩矩地坐得端正。與他相對的便是一旁的李迎。他仰著頭晃蕩手中的玻璃杯,長腿直白地向前伸出,悠閒地靠著椅背。

江有汜先是看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虞七月:“倒是保護得很好嘛。認識多久了?”

她這話是對著棠知說的。棠知看上去沒有什麼反應,虞七月卻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幾年吧。隻是不怎麼熟絡的同學。不過我記得葉繼予和她們姐妹倆倒是時常走在一起來著,好像還有一個家夥叫……林琅?怎麼,他沒有給你介紹介紹嗎?”棠知淺淺地抿了一口熱水,將杯子輕輕放在桌麵上,答道。

江有汜再次看向虞七月,發覺她更緊張了,便將自己剛端起的水杯遞到她的手中:“放鬆點,我們都不是什麼陌生人了,也不做人口買賣。”

“太慢了吧,等你好幾天了。”李迎又塞給江有汜一杯水,又重新坐了回去,支著腿,看上去沒個正形,拉著語調抱怨道。

是杯熱水,溫度正好合適。

江有汜淺嘬一口,道了聲謝才幽幽回話:“沒辦法啊,要甩掉它們比我想象中還要難一點。降溫要記得添衣服啊,小迎。”

安全區的降溫甚至可以說是肉眼可見的。衰敗的花,凋落的葉,晨間的霜,漸長的夜。

酒館昏暗的燈光下,所有人都已裹上禦寒的衣物,數李迎穿的最為單薄。他仿若不知冷為何物,手臂上的肌肉就那樣裸露在空氣中,連帶著連接著心脈的血管。

可以理解,鍛體的都容易發熱。

“嗬。不要學長輩那樣叫我。”李迎哼笑一聲,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儘,“你還是操心操心你的小身板吧,不知道平時的鍛煉都鍛煉到哪兒去了。”

“彆拿我和非人類作對比。”

李迎的話一點也沒有惹怒江有汜,甚至反過來又被她給噎了一下。他佯裝生氣地踢了踢她的椅子,將手伸向了棠知,卻又被棠知一擋。

江有汜這才注意到棠知的懷裡正抱著一個紙盒子。

“這是?”

棠知沒有回答,而是將紙盒放在桌麵上,推到她的麵前。

“蛋糕啊。”江有汜挑出一小塊嘗了一口,有些吃驚道,“你自己做的?”

“嗯。”

李迎疑惑:“為什麼一下子就猜出來了,明明我們家樓下就是蛋糕店?難道是因為口感。”

不等江有汜回答,他又扭頭對棠知得意道:“我就說,雖然你現在做得比一開始要好,但肯定還是沒有專業的做得好。”

“為什麼覺得樓下的蛋糕店是專業的製作的,你覺得那些守店的機器是專業的嗎?”棠知回以問句。

李迎怔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抓不住似的陷入了沉思。

江有汜將蛋糕往中間推。虞七月和李迎對視一眼,紛紛搖頭拒絕。

虞七月看上去一眼也不願意多看這個蛋糕,擺著手道:“我現在還不餓。”

李迎一臉的走在大街上被人攔住解機關的難以言喻的表情,很直接地表露出了自己的喜惡,也算是解釋了他們不願意吃的原因:“吃了好多,我現在看到就想吐。”

“原來棠知做了那麼多蛋糕。”

江有汜笑著,語畢起身就要往另一個角落走,卻被棠知攔住了去路。她疑惑歪頭:“怎麼了?”

棠知單手撐著頭,另一隻手搭在桌麵上敲了敲:“他沒來,而且是很長時間沒來了。”

他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所以這幾下“咚咚”的聲音幾乎是剛產生,就隱沒於周圍的一切了。可能是它太過弱小,所以一下就被打倒;也可能是它不夠獨立,喜歡和其他聲音攪成一片。總之,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這個動作。

“啊。上次來找他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人影,竟是到現在也還是沒有來嗎。”江有汜的話裡話外都是訝異,但看上去對此並不意外,“以販賣情報為生,按道理來說絕不會輕易更改地點或是放棄。這麼長時間都不在,那就隻有兩種情況了:要麼他死在了某個場裡,但以他的能力來看應該不大可能;要麼……”

她止住話頭,重新坐了回去,有些嚴肅道:“你們了解‘精衛集’嗎?”

三個人俱是一愣。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棠知率先反應過來,關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嗯,說來話長。”江有汜含糊其辭道。

棠知體貼地沒再追問,而是重新端起了那杯水用來暖手,這才開口說道:“這是我們上一輩很多人的母校,可能也有部分上上一輩的人同樣在那裡畢業。它是安全區一部分人費儘力氣組織建立起來的,本來也應該是我們的母校。”

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輕鬆,四個腦袋湊到了一起。

“後來它被機器以建設安全區為借口強行收征了。甚至不止是精衛集,還包括以它為中心的一片地區,全部都被征收了。這也導致後來很難再建立起學校,因為它多了一個新的敵人——不願意住在它周圍的安全區居民。要知道,在以前,能有一套在學校附近的房子在他們看來是一件多麼榮譽的事情。”李迎接著棠知的話說著,“更甚者,越來越多的人不願意來學校,不願意讓自己認識的人來學校。因為在那一次征收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它的敵人已經夠多了,就算再多一個它也能很好地解決掉這些困難。我們都相信它會越來越好,不是嗎?”江有汜安慰道。

她伸出手準備像往常一樣拍拍他的胳膊,又想到平時大家都站著,機會不易,趁這個好時候拍拍他的肩膀。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突然發現夠不著他的肩膀時他那毫不留情的嘲笑,回過頭來看見棠知,這才發覺原來二人都在她毫無知覺的時候早已比她還要高壯,之前都是一直配合著她方便著她動作。但是不知道是因為心神不定還是因為記憶中的笑聲過於欠揍,江有汜鬼使神差地把手掌落在了李迎的頭頂。

李迎拖著椅子遠離她,更靠近了棠知,歪倒在桌麵上垂著頭,道:“彆像拍桌子一樣拍我的頭——”

鑒於頭頂和肩膀之間的距離確實不短,她甚至是坐直了身體去夠的,江有汜認下了這口鍋,沒有反駁。畢竟要說不是故意的可能連她自己都還要遲疑一下,李迎就更不可能相信了。算了,反正以前,幾人剛熟悉起來那會兒,自己也沒少仗著身高拍他們的腦袋。

“桌子可比你的頭脆弱多了。”江有汜阻止了他危險的動作,扯過他在椅子上坐正,嘴上的調侃也沒停,“放過可憐的桌子吧,它快要被你壓塌了。”

他沒說話,垂著頭坐直了身體。

看得出來幾人的情緒都很低迷,江有汜這個剛從精衛集逃出來的人居然還是其中受影響最小的。

李迎歎息道:“平時隻能看見日和月交替運作,或是一個也看不見,但實際上二者一直是一起運轉的,隻有在安全區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候才能看到它們完整的運行。我永遠忘不掉那天的天空。日和月分彆從東西邊緣向中間聚合,共同營造出一天中最亮的時刻。隨後二者分離,在到達邊緣後再次回到頂處聚合,共同營造出一天中最暗的時刻,再相互錯過。”

“但那真的是一個災難般的毀滅事件。那些消失的人,以及後續也造成了很多人的滅亡。再沒有地方能庇護孤身一人的孩童,再沒有能夠集中對善惡未知的少年人進行教化的地方,再沒有統一傳播過場經驗和知識的途徑。這幾十年,死亡率逐年上升,好不容易繁衍出來的人口驟降,跌回穀底。安全區也越來越混亂,很多人走上極端。那些機器打著維護治安的名義管控著我們的行為,在安全區巡邏,卻對惡劣的事件屢屢視而不見。所有的一切都斷了一大層。就連我們的母校,到現在也隻是一隻連毛都還沒來得及長齊的雛鳥。”虞七月很傷感。一想到那些消逝的生命她就沒辦法平靜,更何況還是一件波及影響如此深遠的惡劣事件。

她的父母,可能還有更多本應該在她周圍的人都是因此喪命。

“還有,”棠知補充道,“你的母親是這次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

江有汜愣了一下:“林有菀?”

棠知點頭:“對,她當時也在精衛集,但是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逃了出來。”

李迎盯著她,麵色看上去有些不善:“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

“嗯,我剛從裡麵逃出來。”

三個人頓時變了臉色,見她真的沒有受什麼傷這才又稍稍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變成了場。”李迎嘀咕了一聲。

“所以,逃出來也不難?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被困在裡麵呢?”棠知若有所思。

“可能因為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詐吧。不論是對於我還是對於他們,不論是對於被困於精衛集的人還是被困在精衛集周圍的人,想要逃出來都沒辦法離開‘惡魔之書’的輔助。”江有汜思忖著,將想法一點點吐露,“但其實,交換‘惡魔之書’的代價就是‘留下’,根本就沒有逃離這一路徑供他們選擇。它們將路堵死了。”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林有菀又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江有汜思索著。

學校啊,她還從未接受過係統的教育。正常的學校應該是什麼模樣呢,安全區內的學校都如精衛集那般嗎?

“時間差不多了,這次就先到這兒吧。”她回過身拍了拍虞七月的肩膀,“七月,要跟我回家嗎?”

“誒?”虞七月激動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的尖銳鳴叫淹沒在如海的人潮之中。“是!”

棠知怔怔地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

李迎將杯中水一飲而儘,看到棠知仍舊沒有回過神來。察覺到不對勁,他開口問道:“怎麼了?”

“沒事,隻是……感知到了自己的死亡。”棠知伸出食指在暗色的桌麵上畫著什麼,喃喃道,“我死以後,保護好江有汜。”

李迎翹起二郎腿翻了個白眼:“這還用你說?”揚起頭之後,他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失殆儘。

昏暗的室內沒有天空,酒館的天花板上沒有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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