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口之家(1 / 1)

“啊啊啊!死女人,快給我鬆手啊你這個賤人!”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不斷刺激著虞七月的神經。她噌地直起身子,扭頭看向身側的一團糟,隻見自己的八個姐姐正在她眼前扭打作一團。

是的,八個姐姐,八個親姐姐。

看到這個場景,她先是一愣,又在接踵而至的早已中後知後覺趕緊起身阻攔她們的動作。

虞七月先是扒拉她們相互糾纏著的胳膊,哪知她們毫無反應,甚至打得更為凶狠了。她隻好改變策略,轉而抱住了打得最凶的二姐。

“你們彆打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好說!”她顫抖著聲音喊道,“二姐你先停手!七姐和八姐她們體質弱,哪兒經得起你這樣的傷害?”

其間,虞七月被誤傷了好幾次。但幸好並無大礙,她甚至都沒產生什麼感覺。

她暫時壓下心底的那絲異樣,轉而抬頭觀察起四周的環境。

姐姐教導過自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注意觀察周圍的環境,要學會收集和整合信息。咦,是哪個姐姐,好像不是大姐?

虞七月遲疑的目光掃過倒成一片的幾人。

九個人擠在充斥著臟汙的狹小廚房內相互推搡著。身側,盤子碗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其中還混著連帶人體組織的一團團發絲和牙齒;滿是豁口與紅褐色鏽跡的菜刀和被用作案板的木板上滿是血跡;一旁舊衣物縫製而成的布袋鼓囊囊的,未封住的口上也是暗紅一片。

她的八個姐姐全都麵色猙獰,額角邊、手臂上青筋暴起。

要不是家裡唯一的菜刀早已刀柄分離,她們甚至會拿起刀砍向對方。虞七月對此毫不懷疑。

二姐拚命撕扯著七姐和八姐的頭發,拎著縮成一團的妹妹們,把她們的腦袋往灶上磕,絲毫不理會自己也正被彆人毆打。她邊用力扭動著肥胖的身軀,邊咬牙切齒道:“媽的,兩個婊子。肯定是你們兩個偷偷把東西藏起來了,居然還倒打一耙誣陷我?真能耐呐你們倆!”

“啊啊啊死女人!鬆手啊快鬆手啊!”

在二姐強勢的鉗製下,瘦弱的七姐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儘全力將胳膊往後伸去,無差彆捶打著所有她能夠打到的人;矮小的八姐用手撐著灶,試圖保護住自己的腦袋,同時伸出腿往後踢——但她的腿實在是太短了,力氣實在是太小了,幾乎是在單方麵被毆打。

剩下的姐姐同樣各自為營,邊罵邊揮拳打向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啊啊啊啊啊——”

這裡偏僻到沒有其他生物駐足,再擾人的尖叫聲也沒有驚起一隻飛鳥。案板前的窗戶外,十一口之家的大門前,雜草成叢鬱鬱蔥蔥;兩棵相隔不遠的玉蘭之間牽著一根鐵絲,件件衣裳搭在其上,隨風飄動。

“不,不對。”虞七月筋疲力儘地後退幾步,腰背抵在桌沿,痛苦地抱住腦袋,“怎麼會這樣?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

她的姐姐們怎麼會是這樣一副瘋狂的模樣?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明明有一個和諧又溫馨的小家的……

虞七月強裝鎮定地放下手,仰起頭看向低矮天花板上層層覆蓋的油汙。順著四處蔓延的蛛絲往下,牆麵上是噴濺狀的已然乾涸的血色。她下意識抬手覆上自己的脖頸。

她想起來了。

昨天半夜,父親酗酒後出現幻覺,隻身跑到家門口用十指刨起土來。月光下,他的背影愈加接近弓著背夜間暴起的野獸。大家都抱著看笑話的態度遠遠地觀望,沒想到他竟真的刨出了一個的半人高的金斧頭。她們九個姐妹擠在小小的窗框內,小心翼翼地看著父親舉起的金斧頭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後來……後來呢?她不記得了,隻知道自己醒來看見的便是這樣的一幅光景。

頭好痛,好痛!

“啊啊啊啊啊——”

隻見高大壯實的大姐和三姐把四姐、五姐掀翻開來,砸到滿是血汙的案板之上,桌上不一會便彙聚出一團血泊。

四姐和五姐抽搐了兩下,便徹底不再有動靜。

混亂,太混亂了。

虞七月忍不住失聲驚叫,不顧已然軟透的腳底板,急忙跑過去查看她們的情況,卻透過狹小的窗戶看見了正一步步往家走的父親。

小路上,他握著金斧頭的柄頭,在陽光下耀眼奪目的金色在他身後的泥巴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暗紅,染紅了一片綠。

“啪嗒,啪嗒——”

父親的新鞋子不知為何開了個大豁口,鞋底板吊著,隨著他的每一個步子發出奇怪的聲響。

她心跳如鼓,眼皮跳個不停,連身上的肌肉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這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她拚命張開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姿態活像被卡住脖子提起來的白鵝。

“彆打了,彆打了!父親回來了!”

終於,虞七月使出全身力氣叫出了聲。但她們打得過於激烈,根本聽不見虞七月的呼喊。

“啊!”最為膽小的六姐發出一聲短促而尖細的叫聲,旋即後退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剩下幾人敏銳地察覺到不對。五雙眼睛順著六姐的目光移動,看到了漸行漸近的父親。

“……”

短暫的沉默後,廚房內爆發出更加駭人的驚叫聲。

“啊啊啊啊啊!”

虞七月隻覺得自己的頭都要炸開了。她幾步跑到廚房門口,回過頭,卻見她們還是手腳發軟,呆愣在原地。

“啪嗒,啪嗒——”

血腥氣從窗外飄進室內,父親那黏膩又稀薄的銀絲更加迫近幾人。

“快走,先回臥室!”她使勁揮手。

大姐率先反應過來,第一個衝出廚房。

看著大姐本就不茂密的枯草一般的黃發所剩無幾、頭皮上儘是血色,虞七月的心口處泛起密密麻麻的苦痛。

她的手撫上左胸,迷茫之色浮現出來。

虞七月抬腿跟了上去,鼓足了勇氣,對上大姐因恐懼而瞪大的瞳孔和扭曲的麵容,卻發現大姐吝於施舍她一丁點的精力,根本不曾看過她一眼。

虞七月心底慌慌的,聲音飄散在風中:“大姐……”見大姐沒有給予自己分毫回應,她隻好先定下心神來為她們領路。

在巨大的生命威脅前,每個人都行動了起來,就連本已沒了聲息的四姐和五姐也開始拚命往外爬。

一行人跟著虞七月踏上樓梯,跑進臥室,卻又在下一秒將拳頭揮向彼此。

二姐一把扯住七姐和八姐所剩無幾的頭發,掀起嘴皮子發狠道:“臭婊子,竟然敢汙蔑我?自己心術不正還敢汙蔑我?都說了東西我沒拿我沒拿!”

“啊啊啊——不要臉的死女人!你一大早悄悄溜出來不就是為了找金斧頭嗎,隻不過沒找到罷了!你居然還有臉在這裡狡辯?”

下一秒,大姐發力將二姐推倒,壓在七姐八姐兩人身上,厲聲道:“金斧頭是我的,你們想都不要想!”

隨後,三姐撿起垃圾桶使勁砸向大姐,揚聲尖叫:“你也是——想都不要想!”

六姐扯起嗓子大喊著:“啊啊啊啊——”

虞七月疲憊地將視線隨著聲音挪向幾人,眼睜睜看著四姐和五姐把六姐打得嘔出一口鮮血。雙方手中的物品隨後不約而同飛向對方,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她站在臥室房門前,雙手止不住地顫抖。房門鎖不上,門鎖早就已經被砸了個透爛。她急忙轉身去挪動床和木桌,卻是一樣也沒辦法移動。

一間房,一扇窗,一張床,一個木桌,這便是她們九個人從小到大的全部休息空間。

她看看她們,又轉頭看看勉強闔上的臥室門,精神在緊張和恐懼的共同壓迫下接近萎靡:“彆打了,你們先彆打了啊!先把門鎖起來,然後把床,木桌什麼的都移過來抵住門!”

可惜根本就沒有人聽她說話。

怎麼辦,怎麼辦?她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攔住他?

虞七月焦急萬分。她知道,惡魔馬上就要來了。

“咚,咚,咚。”

重物砸地的聲音震得整個房子發顫。

“啊啊啊啊——”

沉浸於扯頭發的幾人終於反應過來,滿臉驚懼地在狹小的房間裡亂竄。

看著她們的行為,虞七月愈發地絕望。

“啪——”

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嘭——”

虞七月扭過頭。

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中間裂開一道縫,閃著金光的斧刃插入其中。隨後斧刃被抽離,隻在原處留下一個狹長的縫隙。

“哈哈哈哈哈哈——”

帶著極致快樂的笑聲在門外響起。

猛地,在虞七月的視線中,一隻眼白鮮紅的眼睛貼到縫隙上。對上那隻眼,涼意徑直從腳下穿透她的整個身體。

她猛地後退,直到貼到冰涼的牆體上才回過神來。

“找到你們了!”

“啊啊啊——”

父親提著金斧頭幾下劈開蛀蟲的木門,按了按頭,大踏步走進房間。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虞七月的聲音近乎絕望,帶著濃重的無法抑製的哭腔。她的身體順著牆壁緩緩下滑,最終蜷縮在小小的木板床旁,眼神呆滯,渾身發抖。

男人扯著嘴角笑得很癲狂。

看著他舉起斧頭砍向大姐,虞七月眼珠遲鈍地轉動起來,隨後連滾帶爬地上去阻止他。

“不——彆……求求您彆這樣——”她哭喊著,哀求著。

可惜父親根本不理她,她也沒辦法對父親造成任何威脅。

她實在是太弱小了。

“不——”

她嘶吼著,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用金斧頭砸開大姐頭顱,腦漿四濺;又看著斧刃砍向二姐,二姐瞪著雙眼的頭顱骨碌骨碌滾到床邊。

她拚命抱住父親的腿,聲音沙啞:“不,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

父親看也沒看她一眼,絲毫不受影響地將三姐一斧頭劈成兩半。

“不要!”

金色的斧頭異常鋒利,擦著四姐的血肉骨骼進出她的軀體,鮮血噴湧而出。在虞七月失聲的驚恐目光下,四姐的兩截身體倒在地上,艱難地扭曲、蠕動、爬行。

緊接著是五姐、六姐、七姐和八姐。

“哈哈哈哈——”

他按順序殘忍地殺害了她所有的姐姐,在她眼前將她們剁成了肉醬,團吧在了一起。

虞七月伏在地上絕望到失聲痛哭。她痛恨自己的弱小,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地上滿是腥膩渾濁的液體,汩汩蔓延至她的腳下。

怒氣直衝虞七月的天靈蓋。她想要殺了這個父親,這個惡魔一樣的父親。

他怎麼配成為父親?

一個細小的火苗躥上父親的衣角。

出乎意料地,父親沒有殺她,而是在欣賞完八具屍體的慘狀後愉悅地轉身離開。

虞七月心有疑慮,壓著怒火跟在他的身後。在她的視線中,房門口放著一個暗紅色的布袋,似乎就是廚房裡的那一個。

是父親把它提到這裡來的。

她心底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湊到布袋敞開的口前,隨後被嚇得癱坐到地上。

臉!是臉!是她的臉,她看到了她自己的臉!

這是一袋碎屍,是一袋她自己!

巨大的恐懼壓迫上她的神經,令她短暫性地失明失聰。

呼吸不上來了。

不行,不行,自己必須活下去……為什麼非要活下去……可是自己已經死掉了啊。

母親呢?母親去哪兒了?

虞七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扶著門框慢慢站起身子。

她扭頭看向臥室內的那半扇窗。

藍天白雲下,鐵絲上晾著的人皮被拉長,連帶著飄揚的黑色發絲隨著風一前一後地晃悠,衣裳被人踐踏進泥土中。

“呃——”

虞七月頭痛欲裂,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捏著門框乾嘔,卻是什麼也吐不出來。

好難受。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這樣!這個令人作嘔的、互相折磨的家庭——這是我的家?

她不可置信。淚水溢滿眼眶,她卻怎麼也瞪不大雙眼。

她看不懂他們。

不,不對,這不對。

滿腔的憤怒讓她短暫地清醒了一瞬。

“不對,不對,完全不對。”她喃喃道。

虞七月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往後仰去,猛地栽倒在地上。她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爬滿蜘蛛和黑色汙跡的天花板,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這不是我的家。

對,她是虞七月,她的姐姐絕不會傷害她,更不會將她殘忍分屍。

對,那不是她的家人,這裡也不是她的家。她是虞七月,她正在某個場裡。

因為虞小星的事情,那些機器後來也找上了虞七月,隻不過僅僅是在暗中監視著她。但那天,她約葉繼予見麵的那一天。她剛跟葉繼予分開走沒多久,便被一群機器攔住了去路,被強製送進了這個場——這個帶著精神類攻擊的逃生場。

虞七月眉梢帶著冷意,神色酷似虞小星。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看向那位正跳腳的“父親”的背影。

男人衣角上的火苗越躥越高,怎麼也熄不滅。

虞七月冷眼看著他,眼中的火光比地上的金斧頭還要奪目。她說:“我對父親沒有印象,但家鄉不僅有一群善良的鄰居,更有一位守山的爺爺視我和姐姐如己出。我敢肯定‘父親’不該是你這種惡魔模樣。”

“啊啊啊——”

父親看不見她,隻顧得被火燎到尖聲叫嚷。

“姐姐……”虞七月垂著頭看向自己的雙手,輕聲呢喃道。

她的姐姐,是值得擁有世上最好的一切的姐姐,是她的姐姐。

虞七月站在大火之間,靜靜地等待著大火將這裡吞噬完畢,露出出口。

出口就在前院,她認出那裡正是“父親”挖出金斧頭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走出這個場,一步一步走進安全區,然後抬頭望向街道。

“姐姐?”

看著失蹤許久的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不遠處一閃而過,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姐姐!

“姐姐!”

虞七月猛地衝了上去。

她絕不可能認錯,那就是她的姐姐——虞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