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1 / 1)

江有汜醒來的時候正躺在出場處純白的空間內部,周圍密密麻麻圍滿了形狀各異的機器。

機器提取了項圈上的錄像卻並不滿意裡麵的內容,於是一行字被投影到她的眼前:錄像被人為毀壞,需提取記憶進行評分與鑒定。

什麼毀壞,分明就是它們製作的東西技術被攻破,被虞小星他們給成功屏蔽住了。

江有汜“哦”了一聲,道:“我拒絕。”隨後她抬腿就準備離開。

機器卻無一動彈。投影虛閃了幾下,換了一行字:如若拒絕,則無法獲得該場獎勵。

她點點頭,卻還是被它們繼續攔在了原地。

警報聲突然響起:“檢測到編號A-736190903抗拒正當的記憶提取要求,疑似威脅安全區的安全。根據《安全區民眾權益保護守則》,不予其進入安全區的權利。”

江有汜終於有些煩躁了。她掀起眼皮漠然掃視了一圈包圍著自己的大大小小的機器,冷聲譏笑道:“不予權利?安全區是你們建造的嗎?進入安全區的權利不是你們給予的,也並非是你們能夠剝奪的;記憶有關的事務是特殊場特殊要求下的特殊機器才能負責的,你們沒有足夠的權限。我並不信任你們,無法任由你們入侵我的大腦。回去多讀讀你們所謂的‘守則’吧,少在這框人。”

見機器並沒有讓開道路的想法,她剛好也不想走了,往身側一靠便倚在了門邊,蠻橫地堵住了出入口,厲聲道:“我要投訴。我懷疑你們聯合虞小星打開了一個並不完整的場,致使我的大腦受到了損傷,並且還想以此為借口探測我的記憶。這嚴重損害了我的權益,一定是你們的陰謀!”

這些機器都是最底層的普通機器。為了保證它們調試的數據真實有效,上層的機器曾設置過投訴的渠道,隻不過條件較為苛刻,她從未想過嘗試。不過這次她必須要讓自己更像受害者一點,就像她本能躲開虞小星的鉗製,卻生生遏製住了躲避的衝動。

江有汜的心裡很明白“研學旅行”實際上算不上是一個場。但不管怎麼說,“研學旅行”被開設在“惡林求生”的隔壁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她是臨時從場入口處得知信息的也是事實。

機器終於為她讓開了一條道路,不過有好幾個圍在她身邊一起進入了安全區,美其名曰“保護因它們的失誤而造成損失的民眾”。

民眾,愚眾;囚籠,困獸。

江有汜似乎在安全區的入口處看到了葉繼予。隻不過那背影一閃而過,她不能完全確定那就是他。

再次踏入安全區,她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拂麵的微風變得更加涼爽了,全然不似盛夏的悶熱。雲層不再那麼密集,而是留下大片的蔚藍色,仿若為誰獨留出一片畫布,供其大展身手。

街道一如既往地乾淨整潔,即使兩旁滿是流浪漢般卷著鋪蓋的男男女女,即使這裡並沒有沿著街道擺放的垃圾桶,也沒有所謂的清潔人員或是機器。

一個流浪漢突然衝了上來,一把薅走江有汜腕間的手鏈,頭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江有汜著實愣了一秒,旋即迅速追了上去。

那個流浪漢倒是也很有實力,裹著厚實的棉被還能跑得過長期鍛煉且行裝輕便的她,甚至可以說把她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江有汜隱隱有幾分異樣感盤旋在心口。不是她自大,自認為這個世界上沒人能強過她,隻是這件事情、這個人確實很蹊蹺。

街道不甚寬闊。所有的人都隻是遠遠地看著,那些機器也是。

安全區的範圍似似乎被擴大了不少,至少她跑了這麼久都沒有看到這附近的邊界。

這個方向是……眼見周圍的景象越來越熟悉,江有汜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起來。她甚至用了換位的異能力,導致好幾個人罵罵咧咧地盯著她遠去的背影,居然還是追不上。

又一個換位,江有汜一眼就看見了旁邊的一號店鋪。

棉被的一角一閃而過。

她抬腳追了過去。

儘管知道這又是一個陷阱,她也不得不踩上去——她很清楚那並不是她的手鏈,她從來沒有戴手鏈的習慣。

所以她必須追回那條手鏈。這段時間內,能夠在她沒發覺的情況下為她戴上手鏈的,除了那些機器就隻有虞小星了。

萬幸的是,繞過一號店鋪後不久,江有汜就追上了流浪漢並成功奪回手鏈。但她甚至沒能看到流浪漢的真麵目,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下一個拐角處。

江有汜定定地看著流浪漢消失的那個拐角,沒有選擇繼續追下去。

她的安全感很大一部分都來自於對信息的掌握,卻從未聽說過有流浪漢這樣的一號人。

先是酒館及安全區其他地方信息來源的消失,接著又出現了她完全沒有印象的強者……好像有什麼事情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沉思。

偏偏又把她引到這裡來……

江有汜抬起頭,目光移到鏽跡斑斑的鐵門上方。

“兒童公園”。

她慎重地收起手鏈,推開鐵門。鐵門發出老人垂暮般的悲鳴,又似尖銳的號角聲。

公園的門口立著一個普通的公告欄。

將視線向更深處挪動,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公園正中心的三層塑料滑梯,一旁的梔子盛放依舊。沒有了那片格格不入的落葉林,整個公園看上去完整又和諧。低矮的圍牆圈住了整個公園,限製住了整個公園的範圍。

它原是就在這個位置上,可她竟沒有絲毫的印象。

圍牆的那邊又是什麼呢?

自從走進那個深坑,她的腦海中就間歇浮現出一些模糊的片段,一直持續到現在。

江有汜開始繞著公園走,指尖撫過粗礪的牆麵,腦中浮現出一幅又一幅的畫麵:呆坐在滑梯上的女人、小孩們誇張的笑、漸漸掩住口鼻的泥土……

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她繼續走著,沉默地盯起那些雜亂無章的梔子樹,又忽地順著它們的方向看向前方。

走到公園最裡邊,江有汜回頭看了一眼鐵門。那裡空蕩蕩的。她扭過頭,正準備攀上麵前的圍牆,卻被一直跟著她的機器攔住了。

“違背自覺接受保護的相關規定,限一小時內回到居所。”

她靜靜地盯著那行字。

這麼多年來,她眼睜睜地看著無數人死在她的眼前,眼睜睜看著無數人在以命相搏中失去對明天的向往。這一切都要歸功於這些控製著他們的機器,這些圈養並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的機器。

正好沒工具。江有汜沒有理睬它們的阻撓,一腳踩在一個離她最近的機器上,準備嘗試翻越這堵圍牆。

不管前方是什麼,隻要她想去一探究竟,她就一定回去做。

“江有汜?你怎麼在這裡?”盧月出不知何時站在了滑梯的旁邊,神色談不上有多好看,但還是耐心地規勸道,“馬上就要天黑了,你還不回去嗎?”

金黃的餘暉鍍在塑料滑梯和她棕色的長發上,襯得她眉眼更加精致。

江有汜回過頭看向前方圍牆外。

遠處,與落日餘光打擂台的深藍色中,弦月的輪廓已經隱約可見。

見她不說話,盧月出自顧自地將目光放到了一旁的灌木上,帶著不加掩飾的厭惡冷聲道:“彆人都是開五瓣的,它偏偏要開六瓣……花期也真有夠長的。但再怎麼樣,它的生命馬上就要走到儘頭了。”

盛放也難掩衰敗本色,枝條上簇著的曾油光發綠的葉片已然變黃。

“其實如果想的話,也可以提前打掉這些綠葉、摘掉這些白花,或者乾脆直接連根拔起好了。隻是偶爾想著,就這麼看著吧,看著它無人乾涉卻自己走向滅亡也不乏是一種趣味。”

不管她什麼反應,盧月出說罷便要離去。

江有汜頓了兩秒,隨後邁著輕巧的步子走了過去,與她並肩走上了回旅店的路。她沒有接話,反而是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提問之前不應該先回答彆人的問題嗎?你真的很沒有禮貌。”盧月出有些不高興,但是給了她回答,“聽說這邊有一座廢棄的公園,來看看能不能再開一家分店。”

見江有汜興致缺缺沒有應聲,她又接著問道:“你這段時間都住在哪兒?”

江有汜訝異抬眼:“啊?”

在她驚訝的目光中,盧月出麵色不虞地補充道:“彆多想,並不是我要關心你。我隻是想問,你是因為不想再沾染哥哥的一點氣息,所以決定從平安旅店裡搬出去嗎?”

“我剛出場。”江有汜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你又開始連續過場了?”

“不,隻過了一個。”

這下倒是換盧月出驚訝了,她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道:“六十五天了,你在那個場裡待了兩個月還多!你覺得這正常嗎?”

江有汜直覺這個數字不對。她一共經曆了八個循環,大概是一個月的時間,怎麼會多出一個月的空白域?難道兩邊的時間流速還有差異?

她掩飾住情緒,轉而調笑起盧月出:“這麼精確啊?月出姐姐一直關注著我呢,這可真是我的榮幸。你不會也是跟著我去的公園吧。”

聽聞此言,盧月出冷哼一下就要加快速度離開,衣擺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卻又突然止住了腳步。她咬了咬下唇,有些難堪地開口道:“對了,我哥的信你應該還沒看吧……”

江有汜右眼皮跳了幾下,隻猶豫了一秒就笑道:“看了。”

“胡說,你肯定還沒看!”盧月出瞪大了眼睛,一隻手揪住江有汜的衣袖。

“你怎麼知道呢。難道說——”江有汜停下腳步,抬手扯過她揪著自己衣袖的那隻手的手腕,一下子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還故意拉長了語調,“你在監視我?”

盧月出迅速抽回手後退一步,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譏諷道:“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一個狂妄又自大的家夥。”

她將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刻意地等待著江有汜的反應。

然而令她失望了,江有汜仍舊噙著溫和的笑看著她,嘴角的幅度也未改分毫。

盧月出頓了頓,莫名恢複了以往在他人麵前的平靜,移開臉接著道:“你肯定不知道怎麼麵對一個為你付出了這麼多的人的心意,哪怕隻是他的一封遺書,哪怕你已經不能再回報他什麼。你隻會選擇性地看到自己想要看見的東西,而對彆的東西視而不見。你的生活單調無趣,死板凝固,眼中隻有自己,隻有眼下的生活和力量。”

又是一聲冷哼:“當然,作為他的妹妹,我還是希望你能看一看他留給你的信,哪怕我並不喜歡你。”

江有汜若有所思。

盧月出為什麼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樣子?

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盧月出徹底失了耐心,惡狠狠地留下一句“愛看不看,再不看就把你趕出旅店”,就大步離開了。

江有汜沒有繼續跟上去,也沒有理會周邊幾十雙虎視眈眈的眼睛,而是自顧自地拿出了那條手鏈。

說是手鏈,其實隻不過是十幾顆被串聯起來的棱角有些規整的小石頭罷了。

深沉的藍色籠罩住這片大地。嘒彼小星,三五在東,一如昨夜。除了劇烈的天氣變化外,安全區的景色總是大差不差的,夜空中微弱的星光也總是零星的、相似的。

石頭浸在月光中,散發出藍色的微光。每一個石頭都凹凸不平,刻著密密的線條。

不規則的石頭深陷掌心的血肉之中,江有汜靜默地立在夜色中久久沒有動彈。

江有汜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每一個人都篤信她能通過終場,為什麼願意把所有的希望都押注在自己身上。

她重新收好手鏈,踏著夜色回到了平安旅店。

大大小小的機器環繞在身邊,她毫不避諱地靠在窗邊展開了那封信——那封沉甸甸的信。

信中的字跡倒是明顯看得出來與旅店的“平安”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你。但我想,既然對方是你的話,不妨隨意一點。

“你能看到這封信,就說明我已經不在了,否則有些話我一定是要當麵說的。還是沒能再見你一麵啊……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你根本就不認識我,說不定到現在也隻是通過葉繼予和月出的隻言片語勾勒出了我的點點輪廓。

“有一點是,我希望你能去終場試試,那裡或許有你一直想要的東西。據說,通過終場的人不僅自己能夠前往所謂的新世界,更能將新世界帶到這裡。我並不是希望你去拯救世界,說這個隻是覺得,除了你大概沒人能做到了。還有就是,我私心裡希望你能夠去那個新世界裡好好地生活。我想,沒有這些‘場’的世界,就算是再怎麼不如人意,也不會更糟糕了吧。畢竟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在新世界裡生活得很好。當然,我還是更希望你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月出隻是對你有一些偏見,我相信她會隨著交往的深入慢慢地了解你。她的話你不必在意,做你自己就好。

“如果你想好了,就打開那個箱子吧。”

信不長,甚至沒有書信該有的格式。他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江有汜,也不知道落款該用什麼稱呼自己。在他看來,江有汜根本就不認識他,雖然事實確也如此。信看完了,盧令這場未說出口的暗戀也在此終結。

江有汜麵上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隻是在回臥室的時候順帶踹了一腳停在旁邊的機器。

端坐在床沿,她咬著紗布撕開身上緊緊纏繞著的一層又一層的布料,牙齒不自覺地打著顫。她神色專注,仔細地為自己處理著大大小小或是惡化或是還算良好的傷口,左手靈巧地打好漂亮的結。

她抬起手摸了摸右肩胛,有些出神。

在“兒童公園”裡受那麼嚴重的傷確實在她的意料之外。儘管已經儘力修複了,但江有汜知道這次傷到骨頭了,自己以後一定會一直受它的影響。

本來武力值就不高,現在又……

她有點想歎氣。

但不管怎樣,日常生活總還是要繼續的。她繼續在安全區遊蕩,在各個場出入口刺探消息,隻不過很多舊人都已經失去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