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繼予背著江有汜飛奔在林間。
“夠了!”江有汜憤怒地低吼出聲,“我說夠了,可以停下來了!”
兩人身後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
身下的顛簸絲毫沒有要趨於平穩的意思,甚至愈發過分。頭暈眼花幾乎完全失去了對外界的一切感知的江有汜終於壓製不住自己的鬱躁,開始瘋狂拍打身下人的肩膀。
該死的場,該死的人,該死的這一切!
葉繼予仍舊不停歇。不理會她的掙紮,他衝出及腰的灌木叢,徑直跨入一片泥濘之地。
從一成不變的景色中衝出來了!
眼前終於不複林中的幽深,雖仍舊沒什麼溫度,但白光刺得兩人均控製不住地閉了一下雙眼。
糟了,這個方向這個距離,這附近似乎是有……
葉繼予突然想起了什麼,頓時刹停了腳步。
但是已經遲了,他們陷入了一個約莫有小型湖泊那麼大的沼澤之中。
由於是兩個人的重量,葉繼予一下子便陷下去很深一截。他本以為會聽到江有汜的尖叫,出乎意料地並沒有。
現在不是琢磨這個的時候。
撇開懊惱,他迅速環顧四周判斷著目前的形勢。
這裡是“惡林求生”裡臭名昭著的沼澤地帶,大小沼澤遍布。更深處霧氣蒸騰而上,氤氳繚繞。
幸運的是,他們所處的位置隻是邊緣的部分。
江有汜好一會兒沒再出聲,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把背上人往上掂了掂。
“惡林求生”的沼澤是出了名的厲害。但兩人畢竟陷入不深,謹慎一點的話一起逃脫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但葉繼予並不信任此刻江有汜的精神狀態。
他嘗試與她交流:“你先冷靜一下。現在應該還記得陷入沼澤該如何自救吧?”他語速很快,背上的人卻毫無反應。
這是完全不想理會自己啊。
葉繼予輕聲歎出一口氣,卻沒辦法直接將江有汜從背上放下來。雖說他還不怎麼了解江有汜,但葉繼予看見了這段時間她對自己生命安全防線的固執。她顯然已經處在崩潰邊緣了。隻要自己的動作刺激到她,她就會拚命掙紮,大概率還會拉著自己一起往下陷,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葉繼予心知這種情況下他完全躲不開她的拉扯。
沒有彆的辦法了,至少也要活下去一個吧。
他不再權衡猶豫,掂量好手中的重量後猛然發力,將江有汜連帶著她背上的背包一起甩到最近的平地上。
江有汜倒是暫時安全了。可這樣一來,他自己則是又往下陷了一大截,一米九幾的個子大半都沒入了汙泥之中。
“!”
江有汜吃痛地摔在地上,用下意識護住腦袋和心臟的手臂支撐住整個身體,扭頭看向目光所及範圍內唯二的另一個活人——葉繼予,卻見他即將被沼澤吞入腹中。
什麼情況?
她僅僅錯愕了一瞬,接著便思考起對策。
幾步之外,葉繼予略顯輕鬆地仰著頭,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在汙泥沒過嘴唇之際,他甚至還有閒心盤算起江有汜獨自逃出這片惡林的概率,卻不得不承認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要失約了嗎?明明答應過無論如何也會保護好她的。
“!”
葉繼予臉色驟變,忽地生出一臉謹慎——他站在了平地上。
有些僵硬地動了一下脖頸,他發現這裡還是那片樹林,附近還是那塊沼澤地帶,隻是茂密的枝葉將陰影打在了他滿是泥汙的麵頰上,他踩在了土地上。
腳下的實感令葉繼予有些發懵。他眉眼處的肌肉不受控製地抽動了一下,詫異地看向正狼狽地陷在沼澤裡的江有汜,正巧對上了她的視線,語氣猶疑道:“你的異能力?”
不會吧,她這不會是要舍棄掉自己來救我吧?
不對,她顯然並不狼狽,在白光的照耀下神色莊重得像是在完成什麼重要的儀式。這種撲麵而來的嚴肅感立刻打斷了葉繼予接著腦補的她麵對死亡良心發現舍己救人的八百字小作文,眼中的整個世界都與眼前人剝離開來。
葉繼予知道她的異能力是“換位”。他記不清自己多少次注視著江有汜利用換位的異能力逃出生天,直接或是間接導致另一個人或是另一群人的喪生。她對自己的生命重視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卻拚命踩著彆人的頭顱尋找出路。
但葉繼予沒辦法去指責和乾涉她的作為,畢竟他們的世界是這個模樣。
但他從未設想過這項異能力會被她用來救人,被救的還是自己。
江有汜的神色是葉繼予從未見過的認真。
不,或許是見過的。
彼時的雙方毫無接觸。葉繼予隻是遠遠看向人群,一眼便注意到了隻專注於目視前方的她。不懼直射的陽光,比陽光更耀眼。隻是兩人真正相互接觸的這段時間以來,葉繼予卻發現江有汜跟他印象中的模樣相差甚遠。他隻以為是當初的自己看走了眼,但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
葉繼予好像真的看見了當年的那個江有汜,那個承載了無數人的希望的江有汜。
她是真的可以做到一切!
心臟仿佛要躍出胸腔,他不自在地抓了一下垂在那裡的掛墜,強硬地遏製住了自己想要移開視線的衝動。
沒有精力回應葉繼予的話語,江有汜隻是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不停地發動換位的異能力,致使兩人頭暈目眩。
空間轉移類異能力往往強調發動者“全部精神力”“視線內”,卻忽視了交換位置雙方的體積與質量。這種發動者隸屬於轉換雙方其一的人與人之間的位置互換也是一樣。江有汜猜想可以利用她和葉繼予兩人的身高體重差以達到把人救出沼澤的目的,事實也的確如此。
循環換位幾次後,江有汜重新回到沼澤之中。這個時候,她已經隻有一點鞋底還陷在泥土中了。
慢慢伏在泥土的表麵,接著朝最近的實地一個發力,終於算是順利地滾出了沼澤。
江有汜被半蹲著等候已久的葉繼予一把接住,撞了個滿懷。
“你是誰?”
葉繼予強忍頻繁換位帶來的不適,反手扣住她的雙手,壓住她的腿灣把她按在地上。
“江有汜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根本掌控不住自己的精神力,通常隻能靠著在生死關頭激發出的強烈求生欲的幫助下完成和彆人的換位。而你幾分鐘內來回換了十幾次,根本就不是她能夠做到的!”葉繼予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光灼灼簡直像是想要在她的黑瞳裡烙下印記,“你到底是誰!”
在他銳利的審視目光下,江有汜率先移開了視線。她慘白著臉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對這種被鉗製住的現狀和質問毫不在意,扭了扭手腕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動彈半分。
這家夥警惕性倒是不低,按得還挺緊。
看著近在咫尺的土地,江有汜驀地咧開嘴笑了,又忽然揚起頭儘力伸長脖子,目光從沼澤掠過枝椏,去觸碰那藍天和穹頂處不可見的光源。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主動挪動過自己的下半身,模樣看上去著實扭曲。
葉繼予皺著眉把她往泥土裡又按了按。
被迫吃了一嘴的泥巴,江有汜知道他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於是選擇開口回應,卻始終不打算正麵回答他的問題:“你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什麼能夠證明你的身份?她去哪兒了?”葉繼予沒有鬆開一點力勁,不理會她的調侃接連發出質問。
在這種高淘汰率的逃生場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來曆不明的東西占據彆人的軀殼,暗室欺心致使傷亡慘重的事件也是屢屢出現。他必須要搞清楚這些問題,不能拿生命去作賭注。
江有汜無語凝噎,再一次仰起頭。她沒有再試圖用目光抓住某些東西,而是用腦袋狠狠地撞上了他的鼻子,沒有絲毫留手。
葉繼予覺察出她的想法,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選擇硬生生挨了這一下。這一下可有他受的,眼淚混著鮮血往下淌。
她在得手後神清氣爽,隨後利落地承認了自己並不是他口中的“她”:“我應該還沒有被開除人籍。要還是‘她’你人早就沒了,為什麼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呢?”
葉繼予沒搭話,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後靜靜地盯著她。
不能出意外,“江有汜”絕對不能出意外。
江有汜笑意更深了,再次張開因長時間逃亡而發白的唇。葉繼予眉頭一跳,直覺她說不出來什麼好話。
“不過,你為什麼寧願自己死也要把她扔出來啊?單純好心?”她恍然大悟似的拖長了音調,十成十的不懷好意,“哦——偉大的愛!快給我麵鏡子,我可好奇自己現在長得到底有多好看,能讓……嘶——”
葉繼予麵無表情地扭了扭江有汜纖細的手腕:“受人之托罷了。”
日光西斜,暮光漸升。
不能再往下拖了,馬上就要天黑了。四目相對,卻是誰也不肯後退。
江有汜也冷下臉來:“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現在你也可以判斷出我確實是人類了。這是我和她兩個人的恩怨,你到底還想知道些什麼?更何況知道這麼清楚又能怎樣,你難道還準備多管閒事嗎?”
她頓了頓,嘴角揚起一抹笑撇過頭直視他:“受人之托是吧,那就趕緊去找她吧,她現在的處境可算不上好呢。這個身體被砸了不少好東西嘛,居然二次覺醒了換位的異能力。不過依靠外界獲得的異能力是與身體綁定的喲,現在這個異能力歸我了。”
“你剛剛說,‘身體’?”
“……”
這家夥這麼敏銳的嗎?
江有汜在心底歎了一口氣,視線劃過不遠處茂密的樹林,道:“是啊,身體,靈魂;枝乾,綠葉。你可以理解為,她跟我交換了靈魂。證據我倒是沒有,愛信不信。至於她在哪兒——”
葉繼予應該是不想繼續在這所謂的“受人之托”上花費時間了,扭過頭語氣淡淡道:“我已經救過她了。”
江有汜笑著哼了一聲:“拜托,你救她之前她就跑掉了好吧。痛痛痛——是的,你救了她一命了,行了吧!”
聞言,葉繼予稍稍放鬆了對她的控製,便被她直接掙脫開了束縛。他靜靜地看著她坐起身揉捏手腕,開口問道:“為什麼是你?”
“什麼是我?我們快離開吧,這兒可不太安全。”江有汜避開他的視線四處張望,“天黑之後可就更危險了。”
葉繼予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像是想透過這最真實的黑色看清裡麵藏著的靈魂:“交換靈魂,江有汜為什麼非得選你?你適應得這麼快,應該並非完全不知情的人,說明這並不是隨機挑選的。那麼江有汜挑選你的依據是什麼?”
他大有不弄清楚就不走的架勢,就差一句“你到底是誰”了。
“……”
算了,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更何況自己還得和他合作走出這個場,真實和信任是合作的基礎。
江有汜沉默了一瞬,正麵對上了他的視線,有些不情不願地開口道:“因為我才是真正的江有汜。”
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荒唐。葉繼予從未聽說過類似的事情,卻在當下恍若撥雲見月。
難怪,難怪。
一樣的、相似的或是不同的幾抹身影在他的腦海中重合,一個離譜的猜測逐漸成型。
他有些震驚,但將情緒統統按下不表。
“呀,這麼信任我?搞不好我隻是在胡說八道呢。”江有汜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的眼睛,“你認識她,還是認識我?”
葉繼予沒說話,重新將視線投向她身後。沼澤上空暮色沉沉,時有不明淒厲尖叫從四麵八方前來打破兩人之間的靜默。
“好吧,不想說就算了。你應該沒有問題了吧,我可是什麼都說了哦?”見葉繼予這般模樣,江有汜心下也有了答案,便不再追問,“看在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兩百積分,帶我去安全的地方,怎麼樣?”
聽聞此言,葉繼予再次回頭打量她。他還以為江有汜會因他的探究覺得不可理喻從而遠離他,沒想到她看上去絲毫不受影響。
不過這種境遇下合作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江有汜扯著嘴角任由他打量。她渾身都是泥土,衣服上也有多處破損,看著著實狼狽,但那雙發亮的黑眸忽然就讓葉繼予看到了她的不一樣。
難怪那個人到死都在保護江有汜了。
斟酌了一下,葉繼予還是選擇出聲提醒道:“前段時間有個人雇傭我保護你。那個人的原話是‘照顧好江有汜的這具身體’。”
江有汜沉默了一瞬,察覺到了什麼:“你的‘受人之托’似乎並不完全是這個‘雇傭’?這麼多人托你保護我?”
見葉繼予麵色警惕,她隻好擺擺手:“行行行,這是你們積分交易的隱私,我並不感興趣。可以透露一下他叫什麼名字嗎?”
“盧令。”
想到這個名字,葉繼予下意識感覺到不對,卻又說不出哪兒不對。
“盧令?”江有汜無聲地重複了一遍,想了幾秒後又低著頭對著滿地泥濘道,“不了解。我隻知道他最近跟‘江有汜’走得很近。”
“你有調查‘江有汜’的現狀?那為什麼不乾脆戳穿她的身份而是躲了起來?”
“忙啊,忙著求生呢。更何況,身份這種東西很重要嗎?我沒有躲,隻是我是我,我永遠都是我。”
可是隻要表明身份,盧令還有彆人都會保護好你啊。
低下頭俯視渾身臟兮兮的江有汜,葉繼予沒辦法將這句話說出口。
是了,因為她是江有汜。
“那你就打算這樣一直用彆人的身份活下去?”他轉而問道。
“不,當然不是。她也不會願意一直用我的身份活下去的。”
葉繼予不再說什麼,而是轉身就準備離開,卻不見江有汜跟上。扭過頭,隻見她仰著頭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他的目光從沾染了汙泥的雪白脖頸往上,鏈接上她帶著笑的雙眼,一頭霧水地開口問道:“不走嗎?”
江有汜笑得燦爛,仿若一束紮進沼澤的光:“當了挺久殘廢,有點不會用腿了。”
是了,江有汜坐了近兩年的輪椅。如今重新回到自己健康的身體裡,還頗有一些不適應。
葉繼予蹲下身子與她平視:“看得出來我接雇傭任務,看不出來我的價格?兩百積分可不夠提供代步服務。”
他本是怕勾起江有汜的傷心事而故意調侃她,卻不想近看才發現,她沒有露出一絲卑怯,反而周身因繞著美夢一場的甜蜜。
被迫坐了兩年輪椅,竟是這樣的表現嗎?
葉繼予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可不怎麼會鼓勵彆人。
“那就三百積分?”江有汜眨了眨眼,快速接上了他的話。
葉繼予圈住她的腿,穩穩地把她背在背上,輕鬆地掂了掂:“勉勉強強吧。”
三百積分勉勉強強,這個體重也勉勉強強。不,感覺還是有點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