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三人對他這種態度很不適應,但畢竟是要求他出去做菜,那幾道菜除了薑汀州沒有人能做得出來。

性格軟弱一些的副主廚平時對他還算尊重,於是出來打圓場,說著是該喝點溫水身上更舒服,他再去找些藥來,先出去燒水了。

但薑汀州沒停,他又把頭頂的毛巾拿了下來,一把扔給了大堂經理。

“你也彆閒著,去給我換塊新的毛巾,”他道,“乾淨的,浸了水但是不能太濕,備用都也準備好,再給我找身乾淨衣服過來。”

驚疑不定的大堂經理先是看了一眼店長,但靠在那裡病懨懨的薑汀州的眼神望過來,他還有點害怕,往後退了一步。

“你去吧,”楊店長咬牙道,“再拿點退燒藥過來,店裡有的都給他拿過來,再加上物理降溫可能有點作用,你也順便給我拿塊乾淨毛巾,快點,時間來不及了。”

於是大堂經理也趕緊出去了。

店長剛剛拿紙巾擦完臉上身上的冷水,但薑汀州也沒讓他停下來:“你杵在我麵前乾什麼?先去讓廚房那邊備菜,不是時間來不及了嗎?”

楊店長本來憋著氣,現在一看這意思是鬆口了,問道:“汀州啊,你這是同意去做菜了?”

薑汀州靠在那裡望著他,勾著嘴角哼笑了一下。

隻要他沒說不行,按楊店長的理解那就是可以。

在他的印象裡,隻要不停地給薑汀州壓力,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於是楊店長迅速忽略了他身上所有的異常,打蛇隨棍上給他提要求:“這次來的人多,那幾道招牌菜都要做的,你可得比以前都要上心,知道嗎?”

“好啊,”薑汀州慢吞吞伸手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咳了幾聲,啞著嗓子開口,“除了釀江山那幾道得獎的,還有店裡最受歡迎的那道鮮春煲,還得加上我剛剛研究出來的蜜蓮子的點心,我至少得親自做個五六道菜,給這些貴客來個彆人都沒有的新鮮吃頭,你覺得怎麼樣?”

楊店長沒聽出來他語氣裡的不對勁,他這樣一提,光想起那讓人魂牽夢繞的滋味了。

蜜蓮子甜而不膩,釀江山鮮香十足,鮮春煲是薑汀州根據醃篤鮮改良的一款菜,不知道他是怎麼琢磨的,就這樣簡單家常的一道菜都能出奇出彩,熱氣騰騰,一直都很受店裡歡迎。

今天下著小雨,剛好適合來這樣一鍋熱乎乎帶著鄉野味道的菜,非常應景。

“好哇,”他越想越覺得真不錯,真給自己長麵子,高興之餘幾乎要把薑汀州生病的事情都忘了,“我覺得他們肯定非常滿意!”

“那還等什麼呢?”

要不是沒力氣,薑汀州簡直要伸手給他鼓鼓掌了:“你趕緊讓廚房那邊去準備吧。”

楊店長忙不迭的出去了,三個人這樣陸陸續續一走,小休息間一下就空了。

薑汀州當即從床上坐了起來,從衣櫃裡拿了自己的舊外套,摸了摸口袋,確定錢包和手機都在裡麵,然後推門出去,但不是去廚房,他腳步一轉,朝著後麵去了,走廊一拐角,便是室外的防火樓梯。

宮宴的老店在永青市老城區最好的地方之一,隔壁就是人民公園,靠著永青湖畔,像個園林一樣,亭台樓榭,占了一千多平的地方。

現在正是春雨霏霏,倘若坐在宮宴老店裡麵靠窗的位置,便能看見細雨迷蒙之下,永青湖畔楊柳依依碧色連波,是價值千金的好風光。

但如今薑汀州僅戴著外套的帽子走進雨裡,發燒的身體隻覺得忽冷忽熱,走路都是打飄的,這薑家的富貴如今和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他從小花園走過後門出去,走幾百米便是公園的出口,就那麼一會兒,他的鞋就已經踩濕了,腳趾冰冷,好不容易打到了的士去最近的醫院,因為下雨關著車窗,司機不舍得開空調,車廂裡潮濕哄臭的氣味撲麵而來,更讓他覺得頭痛。

無數的感受不斷在提醒他,這令人痛苦的重生事實。

——他數十年來奮鬥得來的薑氏,他的庫裡南和邁巴赫、貼身秘書和私人醫生都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他甚至連生氣大罵老天爺的力氣都沒有了。

但要是留在宮宴麵對那三個傻逼,或是倒在外麵的雨裡,都隻會讓他更加難受,薑汀州還是硬撐著到了醫院。

人民醫院裡人擠人,他一個人掛了號,醫生給他量了溫度,發現他已經燒到三十九度五了,渾身發燙,直接被建議住院,辦住院的時候護士看他病成這樣一個人過來都十分驚訝,讓他留一個緊急聯係人,薑汀州想了半天,道:“不留行不行?”

聽到這樣的問題,他頭痛更甚。

護士詫異:“那你現在這種情況需要人照顧啊,總得留個家屬的電話通知他們過來。”

薑汀州當即拒絕,猶豫都不帶猶豫的:“不找家屬,沒有家屬。”

他對自己的家人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護士看他一眼,眼神裡有一些同情,又接著建議道:“萬一你身體有什麼突發情況,我們也得聯係人才行,嗯,你在本地有女朋友嗎?或者其他有時間能過來的朋友也行。”

薑汀州剛想說自己單身,本地沒有什麼朋友,但是話到嘴邊,突然意識到什麼。

他現在二十二歲,不是三十二歲,並不是單身,沒有女朋友,倒是有一個剛交往不久的男朋友。

薑汀州就談過這一場戀愛,從二十二歲到二十八歲,整整六年,他和男朋友陸白嶼在一起的時間節點很特殊,剛好是16年春節後不久,薑汀州拿到比賽冠軍的時候就鼓起勇氣和對方表白了。

他想到這段關係更是腦仁突突地疼,張了張嘴,半天也沒回答出來,突然往後一仰,暈了過去。

護士嚇了一跳,一下就站了起來,但眼前的病人已經失去了意識,幸好醫院人多,旁邊的人搭了把手,才把他扶起來。

薑汀州還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歎道:“這麼年輕,可憐哦……”

在重生之前,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的,不會有誰覺得薑汀州可憐。

薑總並不需要什麼親屬和戀人,不用開口就有大把人鞍前馬後地照顧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一個人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又回到了那個不怎麼討人喜歡,拚命努力到熬進醫院也沒人關心的噩夢一樣的時候。

薑汀州心情差到極致。

他一直覺得老天爺對自己有著深深的惡意,從一開始到現在。

薑汀州本是薑家的獨生子,當時的薑氏雖然沒有現在這麼有錢,但宮宴餐廳小有名氣,算得上是衣食無憂富裕的家庭,偏偏他五歲時走失,一場大病之後什麼都忘了,人生也由此截然不同。

他被屠夫撿到並養大,能拿動刀的時候就繼承了養父宰豬的手藝好自食其力,養父家徒四壁,懶惰酗酒,毫無責任心,他隻好從小就四處打工,生活艱難,差點成了九年義務製教育的漏網之魚。

而薑柚卻因他的走失被家裡領養,代替他在富裕的薑家長大,像個小王子,禮貌得體,聰明優秀,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帶著微笑聲音軟軟的管他叫哥哥,那真是一副人畜無害誰見了都愛的樣子。

很巧,他們兩個同歲,甚至同一個生日,薑柚隻比他晚一個小時出生。

薑汀州之前過著那樣艱難困苦的生活,哪裡見過像薑柚這樣光彩奪目的天仙,彼時家裡父母收了消息正從外地趕回來的,是薑柚主動帶他去洗漱換衣服,聽管家說,弟弟還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他。

薑汀州感動不已,覺得自己苦儘甘來,一腳踏進了天堂,他在洗完澡出來,又換了新衣服去見父母。

媽媽反應倒是正常,像是已經在外麵哭過,眼圈都是紅的,渾身微微顫抖,遠遠看見他就已經落下淚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過了一段時間才走上前來,仔細看著他的眉眼,之後便大哭不止。

父親倒是鎮靜許多,說了一句“回來了就好”,但在打量了薑汀州之後,便皺著眉頭問他:“你……你怎麼穿小柚的衣服?這是陸家之前特意給他定的禮物,宴會他要穿的,你穿這個不合適。”

那個時候薑汀州還不知道“陸家”意味著什麼,更不知道這是薑家最為重要的靠山,但他聽得出父親語氣中的尊重和諂媚,以及他有點奇怪的關注點。

他腦子一下清醒了幾分。

低頭一看,這件衣服確實嬌貴,之前沒有穿過,薑汀州的身形比薑柚要大一些,這昂貴私人定製的衣服是量體裁衣,撐一撐就變形了,不能再穿去正式場合了。

他低頭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薑柚。

“爸,算了,哥哥不是故意的,”這個時候,薑柚走上前來,歎了口氣,“這件事還得怪我,是我東西太多了,我那個新的房間不太能放得下,一些衣服就放在旁邊衣櫃裡,哥哥或許是看著喜歡才穿上了,也有可能是一不小心拿錯了,他不知道的。”

他看起來十分大度,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樣子,倒顯得薑汀州不問自取,沒有教養。

薑父皺了皺眉頭,道:“汀州,你既然回了家,不能把外麵的壞習慣帶回來,要講規矩,想拿什麼東西都要說一聲,更不要隨便拿弟弟的東西。”

他還記得薑柚那時背對著父母看自己的眼神,讓薑汀州一下從飄飄然的夢裡清醒起來。

彼時的薑柚年紀還小,還沒有以後那種坑人的時候臉色變都不變的心性,他也不會想到薑汀州看似手足無措懵懵懂懂沒見過什麼世麵,卻不是什麼逆來順受的性格。

“這件事確實不能怪我,”薑汀州當即直言懟他,“我出了衛生間這衣服就放在那裡,我以為是給我的就穿了。第一,如果這件衣服真的那麼重要,你搬東西應該先搬這件才對,你反而留下來了。第二,我根本沒有開過衣櫃,也沒有拿過任何東西,但房間裡該拿的東西都拿走了,怎麼這麼就漏了這麼一件衣服?你的新房間有小到一件衣服都放不下嗎?”

薑汀州彼時的性格還很軸,覺得誰是誰非要定個分明,如果是冤枉了他就得道歉。

薑柚反應很快,泫然欲泣委委屈屈說了聲對不起,說自己匆忙搬房間所以忘了,並不是有意的,但薑汀州覺得這根本沒有道理,扯著薑柚非要他把事情說清楚。

誰知,在爭執過程中,薑柚一下栽倒,頭磕在茶幾上,甚至磕出血來,顯得是薑汀州故意推他一樣。

最後被父親罵得理不饒人魯莽衝動的卻是薑汀州,就連溫柔的母親也來勸他彆不依不饒咄咄逼人。

薑汀州自那之後便認識到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死綠茶這種生物,這個好不容易回到的家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幸福溫暖。

他們並不是親生的兄弟,甚至在薑汀州回來之前,許多不明內情的外人都不知道原來薑柚是領養的,薑家一直對外宣稱,原來就是雙胞胎,隻是走丟了一個。

薑汀州一回來,兩人根本不像雙胞胎,親生和領養的這個事實完全被挑破,薑柚的處境尷尬,自然是恨他討厭他的,從一開始就想把他逼走。

這小綠茶在家裡不遺餘力地挑撥他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在學校也讓轉學的薑汀州孤立無援,家裡父親喜歡薑柚,親戚們便也偏向他,管家和家裡都傭人們更是看著薑柚長大,學校裡是薑柚的同學朋友,他甚至還有粉絲——彼時的薑柚在電視台做一檔美食節目,他是常駐嘉賓。

薑母倒是唯一一個不怎麼偏心的人,但她柔柔弱弱,身體也差,是莬絲花一樣的性格,幫不上忙,實在改變不了什麼。

這麼多年的感情和培養,不是什麼都沒有的薑汀州憑著血緣就能彌補的。

薑汀州明明是經曆更可憐的那一個,但他確實沒有薑柚討人喜歡,也不如他會耍心眼子,剛回來的時候,他性格太過直來直去,不會轉圜,無法應對得當,在學校跟不上課程,成績很久都是墊底的,更是在薑家的圈子裡格格不入。

特彆是薑父,從第一次見麵便知道,他更喜歡由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更加體麵的人緣很好的薑柚。

薑汀州又長了一副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他其實是很好看的,挑著父母的優點長的,五官很豔麗,豔麗得有些攻擊性了,抬起頭來看人眼神像是小豹子一樣,可惜的是,他那時候臉頰有一道沒消的疤痕,很明顯,從眼角到嘴角,笑起來的時候顯得更加猙獰。

那是他和高年級的同學打架留下來的,融合成了一種很有攻擊性的野性,一看就不好惹,這道傷疤過了兩三年才漸漸消掉了痕跡,讓他一直看起來像個小混混。

各種無形和有形的排擠與區彆對待讓薑汀州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比沒回薑家之前的窮苦還要讓人煎熬。

直到他在十七歲之時,和薑柚的一次衝突爆發劇烈,忍無可忍的薑汀州打斷了薑柚的鼻梁,被拘留,麵臨被學校勸退無緣高考,人生仿佛就這樣被斷送了。

他不得不從這樣的絕望之中生出奮鬥的希望來。

——薑柚得來的一切本應該是屬於他薑汀州的,憑什麼要被這樣冤枉欺負?

薑汀州是不信命不認命的人,在養父家苦成那樣都能掙紮向上,更不覺得自己會比任何人差,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是這樣的境地。

他立誌這輩子一定要和薑柚爭個上下高低,不死不休。

他退學之後,經人引薦見了王大師傅,那是國內有名的國宴廚師,大師傅見他十分有天賦,收他做了關門弟子,悉心培養,寄予厚望。

薑父廚藝一般,平時的心思在於公司的管理管理,薑柚也循著薑父的路子,做菜參加節目更多是為了作秀,但薑汀州不一樣。

王大師傅誇過他,沒見過天賦比他更好更努力的孩子。

薑汀州十分努力,把師傅的本事學到了手,十九歲的時候就進了薑家餐廳,從後廚最基礎的崗位做起,二十二歲便做了當家的主廚。

此時正是他和薑柚競爭白熱化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明裡暗裡爭了好幾年了,這一段時間又是極度關鍵的時期。

薑柚的能力是很強的,這一點無法否認,否則不會糾纏了這麼久,薑汀州剛開始的好幾年一直被他壓著打。

薑柚商業嗅覺非常敏銳,很早就開始打造網紅人設,做的那些菜未必好吃,但是拍得好看,他又長得漂亮,人和菜一樣秀色可餐,在如今自媒體剛剛興起的時候,就已經是美食賽道的頭部網紅,粉絲量破了千萬。

他如今已經開始琢磨流量變現,去年便在薑氏打造了新的餐廳線“香蘊半島”。

比起吃儘苦頭的薑汀州,薑柚是如此順利,像是被老天爺特彆眷顧的一般,無論做什麼都能成功。

不像“宮宴”是傳統的中式風,他走的是國際化奢侈品風格,捏著大筆的投資,花了大價錢裝修,各方麵審美都是頂級的,隨手一拍就很好看,靠著餐廳環境和各種服務就火了一把,服務員都是帥哥美女,菜色主打的是全球頂尖食材,價格也是高到離譜,菜色貴上天但是極難預約,成了出了名的網紅店,剛開業不到一年,流水就直逼宮宴老店,甚至一度超越。

薑汀州從來不否認薑柚這個死對頭的能力,但他始終覺得這種憑借流量和噱頭弄出來的東西不長久。

像餐廳這種實業,可以利用網絡的力量,卻不能長久地依賴,還是穩紮穩打的好。

他堅持踐行著自己的理念,亦在這個時候成了宮宴的主廚,兩個人實際已經成了薑氏的中層管理之一,由此,在去年年底,薑父就定下規則。

——以宮宴老店和香蘊半島第一季度的流水高低為評價標準,薑汀州和薑柚做比較,贏了的那個便做薑氏新的副總。

同為二十二歲的薑氏“兄弟”如今的比較不再是小打小鬨,是對公司發展的路線之爭,更是爭奪薑氏繼承人的第一步。

說起來好笑,薑汀州之前有段時間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生在一本小說世界,薑柚就是那個萬人迷主角,幾乎誰都喜歡他,他做什麼都可以輕易成功。

而自己,就像是那個萬人嫌對照組。

他上輩子如此拚命,哪怕發燒都要上去做菜是因為在這一次比拚上,總算不是被薑柚壓著打,可以有一個相對公平的機會,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線上比較了,這機會對他來說是如此珍貴,好像他為此怎麼付出都不為過。

薑汀州總想證明,世界上沒有什麼注定的主角,隻要自己足夠努力,那他也可以做到。

但誰能想到,他懷揣著希望拚到最後,最終還是為薑柚做了嫁衣裳。

薑父那個時候已經中風偏癱了,一句話都說不清楚,薑母一向身體不好,他車禍一死,得到一切的人仍是老天爺的寵兒薑柚。

他證明來證明去,不知道證明了個什麼東西。

薑汀州想到這裡,再次被氣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