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嶼睜開眼時,渾身舒快,一時間以為自己已經到了極樂世界。
然而眼前熟悉的景象無不昭示著,他仍在雲亭山頂。
蔣嶼伸手摸向自己的後背,被暗器刺中的傷口已經被宋雲修複,哪裡還摸得到受傷的痕跡。
若不是看到被丟在一旁的暗器,蔣嶼幾乎要以為昨日種種隻是他大夢一場。
蔣嶼伸手想要扶著雲亭鬆起身,卻摸了個空。
一隻手腕反倒被鉗住。
“醒了?”分明是在提問,語調聽著卻沒有什麼情感,就仿佛是一塊石頭。
蔣嶼聞聲驚覺自己方才身後倚著的並非雲亭鬆,而是一個人。
雲亭山頂一片平坦,哪裡還有雲亭鬆的蹤影。
蔣嶼終於將目光投到身後的人身上,眼淚幾乎在眼眶打轉。
這人的臉隻有巴掌大小,硬朗的骨相,眉眼深邃,稱得上十分俊秀。
“你把我的樹砍了?”
宋雲聞言抬眸,蔣嶼看著他的麵孔,有一瞬的失神。
宋雲並未回答蔣嶼的問題,伸手捧著蔣嶼的腦袋來回端詳確認。
“嗯,恢複的不錯。”看了半晌,淡淡地回道。
蔣嶼惱火地要將被宋雲不規矩的手撥開,卻覺得他手腕處的紅繩十分眼熟。
當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況,剩下的,不管多難以置信,那都是事實。
蔣嶼伸手又探了探自己的後背,拽住宋雲的手便要下山。
宋雲幾乎是被蔣嶼拖下雲亭山頂的。
從前隻在山頂俯瞰山下的景色,宋雲還是第一次離開雲亭山頂,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卻因為蔣嶼的步子邁得飛快,隻能將注意集中在腳下。
剛化了人形的鬆樹第一次行走,尚且無法完全適應自己的雙腿,下山的路走的磕磕絆絆。
宋雲就這樣被蔣嶼半拖半拽地帶到了雲亭山莊。
蔣嶼若是在雲亭山頂超過半日,便總會有人來尋,宋雲以為,雲亭山莊應是極為熱鬨的。
此刻的雲亭山莊卻比雲亭山頂還要安靜。
蔣嶼推開大門,拉著宋雲進了廳堂,到父親和母親的屍體麵前,突然在宋雲的身前跪下。
“求你...救救我爹娘。”
蔣嶼低著頭,雙手拽著宋雲的衣袍,聲音顫抖著。
“我做不到。”
蔣嶼聞言抬起了頭,一雙平日裡常含笑意的桃花眼裡,噙滿了淚水。
“你分明救了我,為什麼不能也救救我的爹娘。”
蔣嶼盯著宋雲,那眼神仿佛要把宋雲擊穿,話語帶了幾分不甘。
“逝者已逝,你的要求並非我力所能及。”
宋雲隻是垂眸回望蔣嶼。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的...”蔣嶼拽著宋雲的衣袍輕晃著,嘴裡喃喃道,“你一定有辦法的,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在這裡嗎...”
“蔣嶼,”宋雲屈膝蹲下,一手攬住蔣嶼,輕撫著蔣嶼的後背,第一次出聲呼喊蔣嶼的名字,“睡吧。”
蔣嶼靠在宋雲的肩頭,鼻尖傳來雲亭鬆清苦的鬆香,緊繃的情緒逐漸舒緩,竟真感到困乏,不一會兒,便靠著宋雲沉沉睡去。
蔣嶼是在庭院的躺椅上醒來的。
蔣嶼一眼便看到了宋雲。
天際的層雲被夕陽暈染出深深淺淺的顏色,宋雲正端坐在廳堂的門檻向雲亭山頂遙望。
蔣嶼這會兒終於接受了能夠正常思考,卻隻是安靜地起身,徑直從宋雲身邊走過,將父母的屍體抱出了廳堂。
雲亭山莊的小少爺在弱冠之年學到第一課,是死彆之苦。
宋雲看著蔣嶼親力親為地將父母及家中仆役安葬,沒有插手。
於宋雲而言,這些人的逝去與他在山頂所見證的萬物新舊更迭並無不同。
宋雲是一棵生出了情感的樹,卻並不懂得悲傷。
蔣嶼將父母仆役安葬後,迷茫地思考著將來。
仇深如海,此仇必報,但蔣嶼手中唯一的線索隻有那枚暗器。
“你要下山嗎?”
在一旁安靜了半日的宋雲突然望向蔣嶼開口問道。
蔣嶼將暗器放回袖口,衝宋雲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與你一起。”
宋雲說完,又繼續直直望著山頂。
宋雲不出聲時,安靜地宛若不在此處,蔣嶼險些忘了莊裡還有這樣一號人物。
“你跟著我做什麼?”蔣嶼感到有些頭疼,“你若是不認識回家的路,我可以把你送回山頂。”
“你知道我是誰?”
宋雲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波動,帶著一絲絲驚訝。
蔣嶼抓起宋雲的手腕:“編得這樣奇怪的手鏈,除了我的雲亭鬆,好端端地誰會戴著。”
宋雲低頭看著手腕上的紅繩,感覺被蔣嶼抓著的皮膚微微發燙。
“宋雲。”
“什麼?”宋雲的聲音低沉,蔣嶼一時沒有聽清。
“宋雲,我的名字。”
“好。”
“還有,”宋雲猶豫了半晌,用另一隻手摩挲著手腕的紅繩,“很好看。”
蔣嶼看著這紅繩,回想起昨日種種,隻覺得心緒複雜。
“覺得好看便戴著吧。”
蔣嶼摸到袖中的另一根手繩,攥了攥,帶到了自己的左腕上。
“我要下山了。”蔣嶼重複了一邊,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你要與我一起嗎?”
宋雲有些困惑:“方才便說了,我與你一起。”
“無論多久、多遠,都與我一起嗎?”蔣嶼問出這句話時,偏過了頭去,有些不敢直視宋雲的眼睛。
“自然。”宋雲見蔣嶼的手因為用力握緊,以為他又想起了父母,於是上前將蔣嶼攬到肩頭。
蔣嶼聞著令人安神的鬆香,眼眶微紅,內心生出了更愧疚的情緒。
報仇心切,他竟連一棵不通人情的鬆都要利用。
宋雲讀不懂那麼複雜的情緒,他隻知道,蔣嶼此刻大概也感到孤獨。
蔣嶼人生的前二十載,鮮少離開雲亭山。
宋雲更是此生此一次下山。
蔣嶼正在打包行囊,忽然想起什麼,眼神奇怪地盯著宋雲,問道:“你這衣服是從哪兒得來的?”
宋雲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青綠色衣袍,走到蔣嶼麵前,撤下一塊衣角放到他的手上。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蔣嶼還未來得及出言阻止,便見到手上的殘布在離開宋雲接觸的一刹那,化成了一捧鬆針。
“穿上。”
宋雲的視線突然一暗,被蔣嶼用衣服攏著推到屏風後。
拽下蒙住腦袋的衣服,宋雲眼中充滿不解。
“穿上衣服再下山。”
屏風外,小少爺的耳根紅透了。
真是一棵流氓樹,蔣嶼抱著包裹,在庭院裡的秋千上輕輕蕩著。
等了半晌,屋內的人仍然沒有要出來的跡象,蔣嶼想,宋雲或許並不會穿衣。
猶猶豫豫著從秋千上跳了下來走到門前,正欲伸手推門,門卻從裡麵打開了。
真是沒眼看,蔣嶼一把將宋雲推了進去,順手帶上了門。
明明用葉子幻化出來的衣服像模像樣,拿到貨真價實的衣服卻穿得亂七八糟。
腰帶鬆鬆垮垮的掛在腰間,領口因為衣擺沒有扯平而皺褶地敞開著,任誰來看都是一副風流無度的模樣。
更不用說配上他那張臉。
蔣嶼既要帶著宋雲下山,便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因為內心歉疚,而格外耐心。
雲亭山莊的小少爺沒有伺候過誰,此刻卻仔仔細細地為一棵樹整理著衣帶。
宋雲不會穿衣,蔣嶼願意幫他,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隻是小少爺慢手慢腳地,這裡拽拽,那裡扯扯,扯得宋雲心慌。
宋雲化了人形,沒有鬆葉可掉,隻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奔走著。
蔣嶼看著係好的腰帶,還想再扯開重新係一次,正欲上手,卻被宋雲按住。
蔣嶼想,宋雲約莫是不耐煩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成果,點了點頭。
宋雲本就是雲亭山最好看的一顆鬆,這在蔣嶼心中是早已認定的事實。
眼下湊近了細看,蔣嶼不得不感歎,雲亭山上最好看的鬆,化成了人性,也真是俊美極了。
蔣嶼的衣服,穿在宋雲身上倒也合適。
不過同樣的一襲黑衣,在雲亭山莊的小少爺身上,顯得少年意氣,在宋雲身上,卻顯得沉穩。
二人收拾齊整,這便要下山了。
站在雲亭山莊門口,向山頂遙望,宋雲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情緒。
“宋雲,你若是想回去...”蔣嶼隻覺得自己連聲音都有些微微地顫抖,半日前可以脫口而出的話,現在卻因為一些小心思而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宋雲回過頭,望著蔣嶼,搖了搖頭,蔣嶼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蔣嶼以為,宋雲在上山和下山之間,選擇了下山。
而事實上,宋雲自始至終隻做了一個選擇。
十五年來,宋雲隻是在雲亭山頂靜靜地等待。
蔣嶼時常會來,有時卻又不來。
宋雲過去並不覺得等待煎熬。
時間於一棵鬆樹而言,是最無用的概念。
可蔣嶼卻奄奄一息地跑來。
他在雲亭山頂等了蔣嶼十五年,此刻才驚覺,從雲亭山莊到雲亭山頂,十五年間,總是蔣嶼在走向他。
蔣嶼用十五年的陪伴,治愈了宋雲的孤獨。
而宋雲為了治愈蔣嶼的傷口,墮入輪回。
蔣嶼以為,宋雲在此刻尚可選擇,宋雲卻清楚,一入輪回,便再沒有回頭路可走。
蔣嶼不知,宋雲也不提。
結伴同行的二人,究竟是誰受了誰的恩惠,誰又虧欠了誰,又有何人能說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