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雲亭鬆有自己的名字,宋雲……(1 / 1)

雲亭鬆 二七一十一 4165 字 12個月前

雲亭鬆有自己的名字,宋雲,那是他在過於漫長的歲月中自己起的。

無甚創意,卻莫名契合。

獨自生長在這樣的高台,宋雲習慣於獨處。

山頂風大,連最堅強的鳥兒也不願在此處築巢。

宋雲不享受獨處,卻也習慣。漫長的歲月裡,他獨自看春來秋往,獨自曆經雪雨風霜。

蔣莊主和夫人向他求子,宋雲感到有些荒唐。

他隻是一棵鬆,儘管他在漫長的歲月中修出了神誌,卻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於是當蔣莊主和夫人抱著兒子來還願時,宋雲在他的樹生中第一次感到了驚訝。

那樣小的娃娃,被山頂的大風吹著,顯然有些不適,在莊主夫人的懷裡略作掙紮。

雲亭山頂因著難攀,少見人煙,宋雲看著尚是嬰孩的蔣嶼,第一次心軟。

一絲靈力散開,圈住雲亭山頂,呼嘯的山風便一絲也吹不進來。

蔣嶼於是在莊主夫人的懷裡安靜下來,嬰孩那純淨的臉上,綻放出最純粹的笑容。

自此,蔣嶼來雲亭山頂,山頂必然無風。

雲亭山莊因為新出生的小少爺而添了幾分熱鬨,山莊中的仆役也多了起來。

而對於宋雲來說,生活隻是一往如常,沒什麼分彆。

宋雲就屹立在山頂,他是一棵修出了神誌的鬆,擁有著一切鬆樹的品格。

堅毅而穩固。

然而他隻是一棵鬆樹,他的神識能夠順著樹根的方向向下延展,但是卻無法探出更遠的距離。

山上成林的鬆木都在交流些什麼,隻有偶爾飛鳥棲在他樹枝上時,會傳達一二。

除卻呼嘯的風聲,雲亭山頂總是安靜的。塵世繁華傳達不到這裡,山腳如此,半山腰的雲亭山莊也不例外。

雲亭山頂便是如此,宋雲的每一日也是如此。

時間對於宋雲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正如時間對於一棵樹。

他生來便在此處,順著本能地生長,亦順著本能存活。宋雲不知自己是何時生出的神誌,但也隨遇而安。

大部分時間,宋雲選擇睡覺。

日出而作,日落而眠,隻是動物們的作息,一棵樹怎麼懂得睡覺。

宋雲有時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棵普通的樹。

有了神誌,便會生出情感,譬如孤獨,譬如寂寞,人如此,樹亦不例外。

宋雲感到寂寞的時候,便將神識聚焦在最深的樹根尖端,這便是睡眠。

地底比雲亭山頂更為寂靜,萬籟俱寂的地底,反倒比雲亭山頂一覽層雲的景致更讓宋雲感到心境平和。

宋雲在地底一睡便是五年,對於宋雲,這隻是漫長歲月中的短暫一夜。

宋雲的長眠被一陣輕快的腳步打斷,他的生活軌跡也就此被打亂。

雲亭山頂少有客來訪,宋雲鮮少聽到腳步的聲響。

待他好奇地將神識從地底探回地麵,被眼前的場景驚掉了一把鬆針。

是一個凡人幼崽扒拉著雲亭山頂的側崖試圖向上攀。

這樣小的娃娃是如何獨自一人攀到此處的,宋雲疑惑著,又愁掉了一把鬆針,幸而,一棵鬆樹不會有禿頂的煩惱。

雲亭山頂總是安靜的,小娃娃在山頂下扒拉,雖然沒有發出大聲的響動,宋雲卻不自覺地將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身上。

猶豫半晌,宋雲探下一根纖長的枝乾,將那幼崽卷到了自己腳邊。

說來奇怪,憑空被樹枝卷起,那幼崽竟也沒有哭鬨。

宋雲正思考著要如何安置,那幼崽竟自來熟地找了一處落滿鬆針的地方,靠著他的樹乾躺了下來。

躺下的時候,一隻肉乎乎的手還緊緊攬著宋雲卷在他腰間的樹枝,摩挲著。

雲亭山頂少有來客,也沒有人這樣撫摸過宋雲的枝乾。

宋雲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當下的感受,他是一棵有情感的樹,在這一刻,被撫摸的仿佛不是他的枝乾,而是他乾涸的靈魂。

久旱逢甘霖,這是宋雲第一次知道,孤獨的對立麵是什麼感受。

雲亭山頂的日子,原本沒有這樣寂寞,如果宋雲未曾體驗過陪伴。

年輕的凡人幼崽午時便睡了,睡了半晌後幽幽醒來,繞著宋雲三百六十度地打轉,每一處向外望去,都是未曾見過的新奇景象。

年輕的幼崽對雲亭山頂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宋雲突然也覺得此處不似往日那般無趣。

年輕的幼崽又倚著樹乾坐下,觀賞天邊的雲彩,不時伸出手憑空描摹這雲朵的形狀。

宋雲便也將神識轉移到年輕幼崽的身側,順著他的視線一同向遠處眺望。

西邊一處雲朵的形狀甚是有趣,讓宋雲想起了五十年前與他閒聊過一句的雄鷹。

耳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年輕的幼崽醒轉時活力無限,說困乏便就困乏了。

雲亭山頂又恢複了寂靜,但宋雲卻不覺得寂寞。

夕陽西下,雲亭山莊的仆役才匆匆尋了上來。

伴隨這一聲聲“小少爺找到了!”“快去告訴老爺夫人,小少爺在雲亭山頂,找著了!”

五年,對宋雲來說隻是短暫一眠,卻足夠一個繈褓中的嬰孩成長為活潑的幼童。

時光飛逝,這個詞第一次對產生了意義。

對一棵樹來說,睡覺本就是沒有意義的。

從這天起往後的十五年,宋雲都沒再睡覺了。

蔣嶼得空便往雲亭山頂跑,一回生二回熟,漸漸不需要宋雲的助力,也能輕鬆地向上攀緣。

宋雲卻總不放心,將一根枝條貼著崖邊守在蔣嶼身側。

宋雲做這些,卻不會讓蔣嶼瞧見。

五歲的孩童的言語被當作玩笑,連蔣嶼本人也隻認為是年幼的奇想。

“這是我的名字,蔣嶼。”開始習字的小少爺伸出手指,在雲亭鬆訴狀的樹乾上描摹著筆畫。

忽地一陣風來,將夏日新生的柔軟鬆針吹落到蔣嶼的頭頂和身側。

小少爺收回手指,將頭頂的落葉取下細細觀察後,抬起頭擔憂地望著雲亭鬆,眼眶亮晶晶的,似有淚珠在打轉。

半晌,突然雙手環抱住雲亭鬆,嘴裡嗚嗚地嘟囔著:“沒關係,就算你的葉子掉光了,你在我心裡依舊是雲亭山上最好看的鬆樹。”

宋雲望著蔣嶼,他隻是一棵樹,隻有謹守一棵樹的身份和蔣嶼相處。

夏日正午的驕陽和著懷裡抽泣著的人,令宋雲手足無措的事,從今日起由一件變成了兩件。

好在,小少爺的情緒,來的快,走得也快。

不一會兒,又在一旁的空地上繼續練習起自己名字的筆畫,像個沒事兒人似的。

蔣嶼沒事了,宋雲卻不同。

被蔣嶼胡亂抹在樹乾上的眼淚尚未乾透。牽起情緒的當事人翻篇了,留下可憐的一棵鬆獨自淩亂。

是夜,望著蔣嶼用自己的一截樹枝在地上反複描摹的痕跡,宋雲隻覺得那一筆一畫不像寫在地上,倒像是刻在他心上。

撓得他心裡發癢。

於是,秉持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宋雲伸出枝條,將地上的劃痕悉數抹去了。

蔣嶼覺得雲亭山頂太空了,隻有孤零零的一棵雲亭鬆。

於是將母親新種的山茶花搬了上來。

宋雲看到蔣嶼背著大包小包攀岩,著實捏了一把冷汗。

他好奇的看著蔣嶼打開包裹,隻見蔣嶼小心翼翼地將一盆白色山茶花盆到了他的腳邊。

宋雲不知怎麼的,今日有些看不慣蔣嶼。

看不慣他對著一盆嬌生慣養的花這般嗬護,分明隻是一盆普通的白色山茶花。

嬌嫩的山茶花無法在雲亭山頂的晝夜溫差下生存。

宋雲看不慣蔣嶼對這山茶花的格外關照,卻還是在寒夜中為它擋去了呼嘯的山風。

可惜,山茶花終究是無法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生長,一日日蔫了下去。

蔣嶼反複嘗試了幾次,實在對沒能存活的山茶花抱歉,終於斷了這個想法。

蔣嶼因為這事垂頭頓足了月餘,宋雲對此不甚理解。

雲亭山頂隻有一棵雲亭鬆,是因為雲亭山頂隻存活了一棵鬆,這便是宋雲所經曆的漫長年歲。

何況現下,宋雲看著蔣嶼在一旁舞劍的身影,並不感到孤單。

宋雲知道今日是蔣嶼的生辰。

每逢蔣嶼生辰,雲亭山莊舉莊慶宴。宋雲從未與蔣嶼共慶過生辰。

宋雲沒想到蔣嶼會來。

他先是驚喜,又覺驚訝,待到看清蔣嶼的情狀,既怕又怒。

蔣嶼前腳剛至,身後的賊人也不依不饒尾隨著攀上了雲亭山頂。

雲亭山頂從未如此“熱鬨”。

宋雲不喜歡這樣的熱鬨。

蔣嶼靠一口氣強撐著,給宋雲掛上了紅繩,之後便再也沒有理由繼續支撐,依靠著宋雲昏厥了過去。

溫熱鹹腥的血順著蔣嶼的後背滲透進宋雲的枝乾。

雲亭山頂山風大作。

賊人已經離開,蔣嶼卻沒有一絲一毫要清醒過來的跡象。

宋雲聽著蔣嶼斷續地呼吸聲,他隻是一棵鬆樹,此時卻隻覺得不存在的心臟在狂跳。

雲亭山頂平靜的日子裡,宋雲從未進行過一絲額外修煉。

他順應本能生長,順應天命生出神誌,所作的修煉僅為了自身的保全。

然而此刻,宋雲生出的彆的想法。

他不願意再回到百年的孤獨中,即便他注定孤寂,也不該是今日。

宋雲的軀乾微微顫抖,蔣嶼親手編的紅繩掛在他的枝條上輕輕搖曳著。

倘若他不隻是一棵鬆。

宋雲這樣想著,伸手撫過蔣嶼的臉龐。

手。

宋雲低頭定睛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屬於凡人的雙手。

微微一愣後,宋雲連忙觀察起蔣嶼的傷勢。

蔣嶼一路逃上山頂,所受的傷就是後背那一處暗器,以及上麵所附毒藥。

宋雲化作了人形,卻仍是一棵鬆。即便化作人形,他也沒有凡人醫治傷患的手段。

但宋雲有另外的辦法。

宋雲不會醫人,卻能救命。

宋雲是一棵百年修行的鬆樹,時間與他而言,本無意義。

宋雲最不缺少的,便是壽數。

替蔣嶼取出了暗器後,宋雲便以自己的壽元為代價,強行修複了蔣嶼的傷口,為他清理了體內毒素。

植物乃是無情眾生,本不在六道之列。

宋雲此刻化了人形,便算是入了人道。

低頭看著懷裡仍在昏睡的蔣嶼,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宋雲心裡懸著的石頭終於放了下來。

這一鬆懈,竟睡了過去。

這是宋雲此生第一次真正的睡眠。

雲亭山頂從此少了一棵鬆,人世間從此多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