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和煦,窗欞微震,一片落葉卷著風兒,輕輕落在床榻熟睡的美人鼻翼。
顧婉照皺眉,悠然轉醒。
一段嘈雜記憶鑽入腦海,她扶著額頭,疼痛來得迅猛真切。
葉子搖搖晃晃,又隨另一陣清風而去。
顧婉照驀地睜開眼,現實擺在眼前:她穿越了!
現世她是一個古法熬糖師,兢兢業業在個人工作室打拚,夜晚休班時覺得困頓,在機器前打了個瞌睡。
複眨眼,她變成了現在的“顧婉照”——南朝糖鋪慈芳堂的女當家。
此世的顧婉照命運多舛,父母溘然而逝,她沉屙舊疾纏綿病榻,照看糖鋪無門,委托大伯代為打理。未曾料想大伯卷了店鋪錢財跑路,一夜之間,竟是連夥計的工錢都出不起。
夥計找上門來討要工錢,甚是拿刀刃相逼,顧婉照急火攻心,就這麼暈厥過去。
好在鄰居李家爺孫前來解圍,把人勸回,待顧婉照蘇醒再談,也留她一個清靜。
她得先想個法子,好說歹說把安危化了,也好過被困在房門不出。
顧婉照扶著腰,從床榻艱難起身,這幅身子她漸漸熟悉,雖說是柔弱纖細,但她本人熬糖多年,有的是力氣支持。
巡視屋內一周,屋內陳設並無新奇,古色古香女子閨房,唯獨——
顧婉照瞪大眼:機器也能跟著穿越的嗎?!
一台熬糖機,一台榨汁機,約莫一米多高,深灰鐵器,正靜靜貼著屋牆。
顧婉照免不了慶幸,也好在自己是暈倒在機器崗位上,要是空手而來,那多寂寞啊。
也不閒著,她仔細查看熬糖機和榨汁機的構造,發現比她慣常操作的要小上一倍,功能也不是很齊全,沒有調節和分裝模式,估計也就隻能單純地用來壓汁和製糖。連發電機都是樸實的銅片導管,手搖式發電。
不過,在科技蒙昧的黎朝,就這麼點東西,也夠自己發揮的了。說不定自己再機靈點,利用前身殘存的知識,興許還能實現太陽能發電呢。
顧婉照心下有了主意:既然機器都是現成的,倒不如重操舊業,熬糖還債?
機器熬糖可比古法熬糖簡單多了,壓甘蔗誰不會?開機器誰不會?
效率還快呢!
咚咚。
顧婉照說聲“請進”,一個紮著雙頭辮的圓臉小姑娘探出頭來,手裡還端著茶水,關切地,“顧姐姐,你身子可好些了?”
顧婉照認得她,正是李家的小孩兒,幫著把夥計勸走的,名叫李英兒。
“好些了……英兒,姐姐還沒謝謝你,幫我把那些人打發去。”顧婉照沒有跟她多套近乎,畢竟欠債留人口舌,現下她最重要是把錢還清,她問,“英兒,你可知曉這附近有沒有什麼賣甘蔗的地方?”
這一問,李英兒脫口而出:“姐姐你忘了,你就是糖鋪的當家呀——庫房裡都有存甘蔗的——”話頭一轉,她懊悔地敲敲腦袋,“我給忘了!慈芳堂的庫房都快被夥計們搬空了!”
“對了!這附近,就在院外的小溪,那裡有新鮮的甘蔗!”李英兒想起來,“顧老爺就喜歡在院裡種這些原料!”
“對哦……”顧婉照搖搖頭,一段記憶又搖出來,她是應該記得,溪邊就有現成的甘蔗林。
顧婉照二話不說,來到院外溪邊。此地綠林陰翳,流水潺潺,甘蔗茂盛生長著,倒也逃過一劫。
顧婉照找遍房間,可沒有見著砍刀,亦不想去慈芳堂顯眼,便徒手卸下塊熬糖機的鋼板,橫豎砍完了再裝回去。
她握住甘蔗細身,頂頭去葉,往下一削,一排排筆直粗壯的甘蔗就這麼收進顧婉照懷裡。
來去轉了一圈,砍得差不多了,她又把甘蔗一齊放倒溪岸,一根根拾掇起根須,洗淨,褪皮備用。
甘蔗們轟隆隆擠進榨汁機裡,甘甜的結果又嘩啦啦倒入熬糖機擔。
不得不說,這現代機器不愧是提升效率的好幫手,待顧婉照砍來空心竹裝糖的功夫,熬糖機就已經完成它頭一回使命。
顧婉照將一方方空竹舀上糖漿,天空也漸漸拉下明亮幕簾。
戌時,慈芳堂。
堂內氛圍蕭瑟,許是久不住人,桌椅都落上層薄灰,唯獨門匾燈籠高掛,映出些許人氣兒。
顧婉照尚未用膳,下午熬完糖漿,又掩了半麵,當掉些前身私留的手飾,從藥房裡買來些山楂、枸杞等潤胃滋補的養品,摻進糖漿裡熬煮成濃汁,緊接著還貼心地擺了些消暑的涼湯。
這麼等了一會兒,還不見有人來“拜訪”。
顧婉照無聊得撐著下巴,望著燈籠旁的流螢,心想:難道慈芳堂這些刀鋒威逼的夥計,還不趁此機會,來看看自己“笑話”?
她暗自腹誹之時,門外響起好大些動靜。
“哼!我倒要來看看,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兒還能使出什麼把戲!”
“彆吵啦!這大晚上的吵什麼吵!說好了你搬凳子我抬桌,可彆耍賴啊!”
“誒誒——那板凳可得留給我,賣給木工坊還能值個五文錢呢!”
糖鋪夥計們嘰嘰喳喳吵成一片,目的地倒是一致,齊齊湊在慈芳堂門前,就想看看這病懨懨的顧婉照又在玩什麼新花樣。
“這……這棕紅棕紅的是什麼東西啊,不會是毒藥吧!”其中一個頂壯實的莊稼漢囔了一句,八成是方才編排顧婉照的一員大將。
“非也,非也。”顧婉照也不藏拙,大大方方站起身,衝夥計們有禮貌地鞠了一躬,這陣仗,反倒把大夥兒的意見又都給咽了回去。
“此乃‘回飲’,小女耗費三個時辰精心製作,免費請大家品鑒品鑒。”
眾人疑惑:這顧小姐平日裡久居深閨,未曾聽說有製糖的本事呀——
“謔?顧婉照!你……你不會是想給我們下毒,好把工錢自己吞了吧!好歹毒的女人,自家鋪子破產了,還不給我們這些苦工人一個交代!”
回想起自己此刻仍隻是個病弱閨秀,貿然起衝突必會對自己將來打算造成威脅。
顧婉照生生忍下來,語氣反倒更弱些。
“莫急,莫急,”顧婉照苦口婆心,循循善誘,“這‘回飲’妙處無窮,張大娘,我記得您前些日子不是犯了風寒?喝了它,保管您呀,生龍活虎!吳大哥,上回鋤田是不是中了暑?來一杯,清熱解渴,滋補脾益!”
“哪有那麼好的事情!”吳大哥擺擺手,表示不信顧婉照的鬼話,“姑娘家家的,要是真這麼有用,怎麼不用在自己身上?整天病殃殃的,看得人晦氣!”
“巧了麼這不是!顧某人方才剛飲一杯,隻覺胸中如有龍騰虎躍,光芒萬丈啊!”
顧婉照橫腿一跨,將腳背蹬在椅麵上,嗒——一聲,木椅脆響,竟有斷裂趨勢!
“來,吳大哥,就你了!跟我比比手腕!”
豪邁之姿令幾個老古董氣紅了臉:“莫拿些破碎物件糊弄人!”
這吳大哥也是個不服輸的,哪忌憚顧婉照是個三日不下病榻的小姑娘,甫一被挑釁,就擼起袖子騰地出列:“哼!不識好歹!”
夥計們順勢圍成一圈,看熱鬨不嫌事大。
顧婉照不跟五大三粗的男人客氣,比試一回定勝負。
兩隻手緩慢抓成一簇,一隻白細一隻黑粗,想也知道誰在上風。
吳大哥鼻頭哼哼,一臉不屑,顯然也是不把顧婉照看在眼裡。
可是,當村長一聲“起”,吳大哥便覺手腕一陣鑽心抽痛,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他就重重晃了下身形——竟是直接被撂在原地!
他的手腕仿佛在刹那間被抽了氣力,垂在腿間,止不住地酸痛!
“這……”
周圍驀地寂靜了,不出一口喘息的功夫,鋪裡最強壯的漢子,被顧婉照一個弱女子,就這麼掰倒了。
顧婉照拂了拂灰塵,笑道:“各位,請便吧?”
“你去吧。”
“哎呀你去吧!我吃飽了!”
“我這老頑疾,喝什麼都不頂用……”
“我反正不喝,這娘們兒力氣那麼大,先前都是裝病呢!”
人群中一陣騷動,好一會兒,在眾人的推搡中,一位頭頂綁素巾的婦女擠了出來。
她懷裡抱著個紅麵的胖娃娃,看上去該有三歲多,很是可愛,隻不過眼神有些懨懨,像是挨了餓的。
“姑娘……”這婦女猶豫了一會兒,才勉強露出一絲笑意,“能不能,讓我女兒試試?”
“當然當然,”見有人願意嘗試,顧婉照自然欣喜,為婦女舀了一碗,遞到娃娃麵前,小心翼翼吹了一勺凉。寶寶極聽話,見母親授意,張開嫩紅小嘴,嗷嗚就把一勺回飲吃進嘴。
顧婉照又反複耐心地喂了幾輪,很快,一碗回飲見底。
婦女便輕輕哄著寶寶,又向顧婉照討了碗,乾脆利落地一飲而儘。
“李娘子,你這……”有人試探性地問了句。婦女咂摸會兒,十分誠懇地點頭,“很好喝,甘而不甜,解渴又清冽,比我喝過的許多凉品都來得舒服。”
“娘……好喝……”娃娃抱著親娘的脖子,也跟著發表意見。
不知是否是夥計們的錯覺,李娘子的女娃兒,臉色好像比方才要潤上不少,連眼睛都變得有神了!
難不成這藥,真有那麼強的功效?
吳大哥狐疑地瞟了顧婉照好幾眼,也不擺譜兒,端起一碗也跟著往肚裡咽。
仰頭,下肚,低頭。
吳大哥的眼睛也亮了。
他雖不說話,但夥計們都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就跟連鎖反應似的,又有不少人給自己添了碗回飲。
這慈芳堂,很快便成了讚歎之地。
“這——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東西!”
“世間也有如此良方?”
“誒你還真彆說!我的胃是好上不少!身子也爽利了!”
“不對……這藥……是加了糖漿吧?”很快,吳大哥反應過來,厲聲道,“顧婉照!你不會是把曹老板的配方拿過來欺騙我們吧!”
“曹老板的配方,可是千萬用不得的!”
這曹國茂是南城頂有名的糖商,平日時常接濟窮人,頗受人尊敬。
凡他經手的配方,俱是行業機密,各處糖商均不可碰得,否則是“引火燒身”。
要拿彆人的配方和自己比——即便是至善至聖人,顧婉照是十足不答應的。
顧婉照早就知曉她會受到如此質疑,不徐不慢道:“曹國茂的配方,我顧某——本小女子,是看都看不上,夥計們,你們仔細嘗嘗,這糖漿的滋味,難道跟曹國茂的一個樣?”
“嗯……好像是更濃稠些。”
“連甜味也熬得不會那麼澀。”
“不止,連回甘都做得極好,估計是不一樣的!”
不愧是以盛產青皮甘蔗出名的南城,對於熬糖的咂摸不浮於表麵,千篇一律。這也是顧婉照為何會召集鄉親的目的。
“顧婉照,你,想讓我們做什麼?”一直沉默的村長開了口,“大張聲勢讓李老頭喚我們這些殘軀病體來你這慈芳堂喝糖藥?恐怕不是那麼簡單吧……”他順了順蒼白彎曲的須發,眼神炯炯。
不愧是能帶著南城小園村拿下一塊“糖牌”的老村長,看問題直指核心,讓顧婉照也免不了滯了一瞬。
該給的尊重還得先給,顧婉照儘後輩禮儀,鞠躬鞠得比她小時候做廣播體操都認真:“村長大人,不瞞您說,我顧某人……想跟您,還有糖鋪的夥計們,談樁買賣。”
“上旬京內剛下的‘糖牌’,顧某人想借上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