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內陰濕汙濁,散發著微生物發酵的酸臭氣和腐爛的血腥味。
仔細聞的話,還有一種淡淡的甜味,像發酵後的爛蘋果。
那是屍臭。
牢房約有數十間,每間關押著幾十人,多是年輕麵孔,但麵色呆滯,渾身散發著認命的木然。有些臉色黃灰的人躺在一邊,已死去多時。
最儘頭的牢房的角落,坐著一個長發覆麵、黑衣窄袖的男子。他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隻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沒死。
“大哥哥,你彆躺著啦。待會他們會把你拖走的。”
一個身著褐色麻衣的小丫頭挪到他身邊,用氣音說。她指了指牢房外捂著鼻子、滿臉嫌惡的守衛。他們正忙著把屍體拖出去。
黑衣男子輕咳一聲,微直起身體,一條粘稠的血線滴在他身側的地麵上。
“你受傷了?”小丫頭低聲驚呼,“待會就要上場了,萬一你被抽中,會死的!”
“與你無關。”他冷冷地說。抬手將覆麵長發撩起,攏在腦後,露出一雙深邃而鋒利的眼睛。他的手指骨節修長,青筋寸寸,因為久不見陽光而像泡過水般發白。
“大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她喃喃道。
簡直比年畫上的神仙還好看。比爹爹還好看。
可是她都好久沒見過爹爹了。
“啐!小白臉,能伺候大爺是你的福氣。不過是借你那玩意用一用,你還扭捏起來了?都不知道被多少人用過了,還跟老子裝貞潔烈婦?”
一個滿臉絡腮胡、身長九尺、虎背熊腰的男人從人群身後走出來,在黑衣男子前蹲下身,大手一展,便要掐住他的下頜。
他的手卻在空中被截住了。“再動一下,我會殺了你。”
語氣冰冷,毫無懼意。
“他媽的!你還反了不成!”絡腮胡惱羞成怒,一巴掌就要扇過去。
但被掃出去的是一個褐色小團子。
小團子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兩行鼻血順著人中流到嘴裡:”我不許你傷害他!哥哥是好人,你是大壞蛋。我爹說了,恃強淩弱的人都是大壞蛋!”
她娘想衝上前,卻被身邊人死死捂住嘴巴。
“你爹?”絡腮胡嗬嗬地笑起來,笑聲像在硬砂紙上磨過一般粗糲,“你爹早死了,連你娘也得為了一口粥乖乖給我吹簫。你哥哥又算什麼東西?遲早也得乖乖跪在我麵前叫我一聲好爺爺。”
“你胡說,我爹沒死!娘說他會回來接我們的!”小團子昂著臟兮兮的臉,聲音堅定。
其他人聽了這童言稚語,都紛紛大笑起來。唯獨她娘愣愣地看著,眼角落下幾滴濁淚。
“吵什麼吵什麼!”守衛甲不耐地揮鞭,鞭子打在地上發出響亮的劈啪聲,“要是驚擾了貴人,就等著被扔去亂葬崗喂野狗吧!”
一陣忙亂的腳步從石階來到地牢的長廊。來人和忙著處理屍體的守衛乙耳語了幾句,後者大聲道:“今日貴人惠臨,點名要看比武,獲勝之人可獲自由身,有沒有人毛遂自薦?”
看無人響應,他又補充道:“點到為止,隻分輸贏,不傷性命。”
絡腮胡立刻大聲道:“我我我,長官,看看我。我去。”
守衛乙上下打量他,露出滿意的神情:“不錯,就你了。還有誰?”
“我。”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角落響起。黑衣男子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神色堅毅,眉目冷若寒霜。
“你?不行不行,就你這身板,沒兩下就撐不住了。”守衛乙擺擺手,“要是沒讓貴人儘興,還得連累大夥跟你一起倒黴。”
絡腮胡哈哈大笑:“何須等到上場?怕是在台下就嚇得尿褲子了。要是打殘了你,我還真有點不舍得呢。”
“敢問長官,隻要獲勝,果真能恢複自由身?”黑衣男子恍若未聞,隻是盯著眼前的守衛問道。
守衛乙皺眉道:“這是自然。貴人還能誆騙你不成?”
“那便懇請長官讓我上場。”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此番比試,生死不論。”
“你瘋了?”絡腮胡大驚。
“大哥哥彆去!你受了傷,打不贏他的!”小團子抱住他的胳膊焦急道。
守衛乙笑道:“行,既然要尋死,沒人攔著你。且準備著吧。”
絡腮胡一把抓住黑衣男子的衣領,罵道:“狗雜種,你他媽的活夠了?你想死,老子還不想呢!”
立刻有人上前分開他們。小團子依然抓著他的衣角不放手,眼淚鼻涕糊成一團。
黑衣男子蹲下身,僵硬地摸了摸她的頭:“彆擔心,我會活著……回來。”
點到為止?死亡才是這場比試的終結。
同類相殘,永遠是盛宴上最精彩的一出戲。
……
賀招招百無聊賴地等著上菜。中午那頓是純素,一點葷腥也不沾,清湯寡水的,吃得她愈發懷念肥而不膩的東坡肉和辣得人靈魂出竅的川味火鍋。
唉,沒想到吃了中飯還要吃晚飯。不就是向她要個人嗎,這熙寧郡主怎麼這麼難伺候啊?
中午的素宴在她的機智應對下好歹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蕭雋一乾人等席罷便告辭,但祁紓寧還不肯放人,非得讓她等到晚上。
她隻想好好吃頓肉啊。
看著對麵似笑非笑的祁紓寧,她默默比了個中指。
“上菜。”
一個精致的青玉瓷碗被端上來。
“第一道:六道輪回羹。”
賀招招太陽穴一炸:這菜名可真夠驚悚的。
緊接著第二道、三道、四道菜陸續呈上,每報一道菜名她的眼皮子就跳一下。
“忘川引魂蓮。”
“碧落黃泉湯。”
“血池豆腐。”
她開始懷疑人生:這不是佛寺嗎?怎麼每一道菜聽起來都那麼地獄?
她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佛門重地,如此血腥,不太好吧?”
她可不想吃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個朝代如此變態,萬一裡麵是物理意義上的“民脂民膏”,她絕對會留下終身陰影的。
祁紓寧端了一盞茶,不緊不慢地示意身邊梳雙垂髻的丫鬟:“無塵,為長公主引薦。”
賀招招半是聽半是看了個明白,終於鬆了口氣:什麼忘川引魂蓮,不就是用莧菜汁染紅的蓮藕嘛。六道輪回羹,不就是六種素菜嗎?至於這碧落黃泉湯,無非是南瓜圓子粥上放幾片綠葉蔬菜罷了。要說故弄玄虛,還是古人最厲害。
她終於放下心來,準備大快朵頤。祁紓寧卻笑道:“如此盛宴,沒有節目助興可怎麼行?一般的南園戲曲也都看膩了,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殿下以為如何?”
賀招招當然說可以。畢竟人還在她手上呢,萬一她一個不快把人殺了怎麼辦?
“規則很簡單。殿下和我賭三場,勝出二局便算贏。賭注便是此人。”她拍拍手,一個被裹成蛹的男子被抬上來,扔在二人之間。
他麵色蒼白,額角青筋暴起,奮力掙紮了幾下,卻是白費力氣。雖知自己此番在劫難逃,但還是恨恨地看著始作俑者祁紓寧,恨不得用眼睛在她身上紮出兩個血洞。
賀招招鬆了口氣。這不是裴晉之嗎?幸好他沒事。
但又聽對麵道:“裴公子現下可是不著片縷呢,殿下不若上前檢查一番?”
賀招招一揚眉:“正有此意。”
裴晉之眼看她朝自己走來,屈辱得眼睛都紅了,嘶聲罵道:“毒婦!我便是死也不會遂了你的願!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裴晉之的眼神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了,她好想拔腿就跑,但還是得硬著頭皮往下演。
她走到他身前,右手食指挑起他的下巴,慢條斯理地將他臉側淩亂的鬢發撥開。裴晉之拚命掙紮,她右手的力度便加大了些,直到在他瘦削而青白的下巴上捏出兩個紅印。
做完這些,她微微蹲下,素手往裹住他的錦被中探去,但隻是在頸側虛晃幾圈,並未往下。指尖感受到自皮膚蒸騰上來的熱度,她不禁紅了紅臉,輕聲道:“得罪了。裴二公子稍安勿躁,我定救你出來,還你自由。”
不能怪她沒出息,她出生到現在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啊!
裴晉之一愣,隨即咬緊牙關道:“你少騙我,你和她是一夥的。”
賀招招抽回手掖了掖被角,前一步湊近他耳邊道:“並非有意折辱公子,隻是事情有變,我出去再和你解釋。你和裴府都會好好的,你放心。”
耳畔呼吸溫熱,垂下的發絲不經意擦過他的鼻尖,裴晉之有片刻恍神。好奇怪,嗜殺成性的灼灼豔鬼,隨身佩戴的香囊卻是清新淺淡的丁香。
該說的說完了,賀招招抬手將他往後一推,冷笑道:“寧死不從?你可沒的選。我今日必從郡主手中把你贏回來。”
她站起身,轉向祁紓寧:“請郡主即刻開始吧。”
她方才有意側身遮擋住大部分視線,祁紓寧隻能看見她和裴晉之的神情,不知他們具體說了什麼。但瞧裴晉之這副怨恨羞憤的神情,想來不是什麼好話。
她放下心來。還以為赫連昭真的改頭換麵了,結果她略施小計,還不是原形畢露?本就是荒淫殘暴之人,不知皇後為何如此忌憚。許是居深宮日久,草木皆兵罷了。
她抬手吩咐道:“來人,給裴公子賜坐。”
氣氛嚴肅而詭異,賀招招本不該笑。但她看見被裹成蛹的裴晉之一步步咕湧到座位上,活像一隻灰色大蟲,忍不住輕笑出聲。
裴晉之一抬頭,便看見赫連昭笑得眼如新月,兩顆虎牙白得晃眼。見他看過來,立馬收斂了神色,隻有微微抽動的嘴角暴露了她的忍俊不禁。
哪裡像之前那個跋扈的長公主?
“第一輪:龍虎鬥。”
祁紓寧一聲令下,眼前高台上的紅布被扯了下來,背後是一個被鐵絲網住的大露場,左右各立一個三米高的鐵籠,分彆關著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老虎和一條黑斑網紋的巨蟒。
“長公主,你選誰勝?”
賀招招心跳得厲害。來了,鬥獸場。若不是親眼所見,誰知道佛寺裡竟有這種東西。
她略作沉思,道:“我押龍勝。”
老虎雖然凶猛,但巨蟒勝在靈活。這局她有七成把握。
果然不出一炷香,巨蟒便死死纏住老虎,任身上數處被抓傷也不鬆開。老虎的掙紮愈來愈弱,最後徹底不動彈了。
“好,第一局,長公主勝。”
賀招招鬆了口氣。隻要再來一局她就贏了。
祁紓寧卻絲毫不慌,高聲宣布:“第二輪:人獸搏。”
賀招招心中一緊。難道……
這次上場的是一隻鬃毛髭張的獅子和一個精壯的年輕男人。那男人轉過臉,神色驚恐。
還好,不是霍戎。
祁紓寧含笑的聲音響起:“長公主,這回選人還是選獸?”
賀招招吞了吞口水,麵色發白:“我,我選人。”
話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錯了。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赤手空拳打敗老虎?
男人自知逃脫無望,怒喝一聲,向老虎奔過去,險險躲過血盆大口,趁勢翻身騎上,意圖鎖喉,但下一刻就被老虎抖落在地。
“救命!我不想死!救我!”
下一刻,老虎的腳掌就踩塌了他的胸膛,他嘔出一灘血來,下意識用右手去擋,那隻手立刻連胳膊帶手掌被一口咬斷,濃濃的血腥氣在場上四散開來。
帷幕被適時拉上,阻止接下來更血腥的事情汙了貴人眼睛。但淒厲的慘叫聲和猛獸生齧骨肉的沙沙聲卻拚命往人耳朵裡鑽。
賀招招沒忍住,將剛剛吃下的食物吐了個乾淨。
“長公主身體不適?”祁紓寧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這第三輪,還來嗎?”
賀招招擦了擦嘴角,語氣發顫,仍強撐著說:“繼續。”
“好。”祁紓寧臉上的微笑越發詭異,“第三輪:人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