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了,都彆哭哭啼啼的了,吵得我頭疼。”賀招招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都下去吧。”
在她床前圍跪一圈的丫鬟不說話,隻是拚命地磕頭,在青玉磚上發出清脆而沉悶的咚響,間或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泣。
“好了,我答應你們,再不尋死了。這樣總行了?”賀招招有氣無力。她聲音嘶啞,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掩蓋住原本青紫驚心的勒痕。
“殿下,裴二公子他,不值得您為他這樣……”一個鵝蛋臉、柳葉眉的丫鬟壓著哭腔。
“誰說我是為了裴二公子了?”賀招招現在不僅脖子難受,連腦後的神經都一跳一跳的疼。
她隻想哭。
昨天才和閨蜜快樂逛街,結果被刹車失靈的大卡車撞飛十幾米遠。醒來的時候就在這鬼地方了。
穿書?她不要穿書,她想回家,一丁點也不想當這個勞什子北梁長公主。原身赫連昭的命運關她什麼事,誰讓她殺人如麻,自作孽不可活,最後死在她最看不起的那個奴隸手上。她賀招招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怎麼就要被迫收拾她留下來的爛攤子?
若是和平年代也就罷了,這可是亂世啊,人都不是人,是奴隸,是豬狗,是兩腳羊。彆看現在城內歌舞升平,可能戰火明天就要燒到王宮。她頂替了十惡不赦的赫連昭,到時候連死個痛快都是種奢侈了。
眼前這些人……年輕,瘦弱,眼裡沒有恭敬,隻有恐懼。她們怕自己這個主子一個不痛快,就讓她們身首異處。就像前幾天的那個宮婢一樣。
想到那個死不瞑目的婢女青白而怨恨的臉,她就怕得渾身發抖。她穿過來的時間不早不晚,正好在那可憐的宮婢被杖斃的前一秒。一切發生得太快,她甚至沒反應過來,沒來得及喊停,就看見那宮婢在自己眼前停止了呼吸。
死人啊,是真的死人。她一向膽子小,堂外婆走的那一年,她去參加葬禮,按習俗要圍著棺材走三圈,她連頭都不敢抬,顫抖著抓住表姐的衣角,用氣聲說:“我,我害怕……”
表姐反握住她的手:“彆怕,這是我們的親人。”
可她此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陌生的、可憐的、無辜的姑娘,雙目圓睜地死在自己的眼前,隻因為她帶來了一個令原身不悅的消息。
一個消息,一條人命。在城外,人命不如一鬥米;在皇宮內,人命是貴族嬌豔口脂上的一滴血。
她不能留在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時代,她要回家,回家喝牛奶,泡熱水澡,敷麵膜,然後打開手機和閨蜜吐槽自己做了一個如何光怪陸離的夢。
但係統自從給她介紹過時代背景和要完成的任務後就消失了,任憑她怎麼叫都不出來。她隻能自己想辦法。
長公主府戒備森嚴,她長了翅膀都飛不出去,更彆提要在眾多耳目之下喬裝溜走了。就算逃離了這個皇宮,亂世之下無立錐之地,她又能往哪裡去?她繼而想,既然自己是因為車禍穿進來的,是不是隻要再死一遍就能回現代了?於是千挑萬選,選了上吊這個法子,借沐浴之名屏退了下人,在橫梁上掛了白綾。
但踢掉了凳子她就後悔了,喘不上氣的感覺像是有人死死捏住了她的肺部,然後將她的心臟像塊燙手山芋般在左右手倒來倒去,接著拿一塊鐵釘從左太陽穴叮叮叮地敲進去,再向下死命拽她的舌頭。她本能性的雙腳亂撲騰,像瀕死的魚在案板上掙紮,但是脖子上的繩套卻愈發緊了。
聽見凳子倒地聲的下人們立馬衝進房間,她在一片哭喊聲中被救了下來,還來不及說感謝的話,就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當賀招招再次睜開眼,看見頭頂繡著金鳳凰的華美芙蓉帳,劫後餘生的後怕竟讓她對眼前的人和事生出了幾分親切感。死亡才是最可怕的事情,隻要還活著……
“一切都還有希望啊,殿下!裴二公子是您的,旁人搶不走,哪怕她熙寧郡主是皇後的妹妹又如何?殿下可是聖上唯一的親骨肉啊!血濃於水,隻要是殿下想要的,聖上豈會不給?”鵝蛋臉的丫鬟繼續把頭磕得震天響,“阿遮求公主,莫要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
賀招招陷入沉思。
尚書裴府的二公子裴晉之,貌若潘安,才比二謝,是無數京城貴女們夢中的情郎,一月前在一場宮宴上大放異彩,以一曲廣陵散驚豔四座。結果樹大招風,被皇後的親妹妹熙寧郡主祁紓寧和文若長公主赫連昭同時看上了,都想迎入府做麵首。裴二公子哪裡肯受這種屈辱,當晚就自掛東南窗,幸好發現得及時才被救下。
赫連昭得知此事後震怒,進宮求皇上將裴府滿門抄斬,好說歹說,撒潑打滾,皇上才鬆口將裴尚書由二品大員貶為七品芝麻官,沒收府邸充公。
正當赫連昭從宮裡得意歸府時,卻收到了皇後宮裡的宮婢傳來的口信,說熙寧郡主約她幾日後同赴光慧寺的素宴,屆時會有一場比試,誰贏了裴二公子就歸誰。還說現在裴二公子已經被她藏起來了,翻遍了整個京城都不會找到人的。
赫連昭氣得發瘋,不僅當場下令杖斃那個可憐的宮婢,還放下狠話:裴晉之她勢在必得,讓祁紓寧死了這條心!
想到這裡,賀招招覺得剛剛好些的頭又疼起來了。強搶民男,還想讓尚書府滿門抄斬,赫連昭怎麼淨做傷天害理的事啊!難怪裴晉之後來千方百計地想整死她,還向霍戎告密了她的藏身之處。
霍戎……
這個名字讓賀招招臉色發白。
赫連昭的皇兄、北梁第五代皇帝赫連珩死後不久,王國覆滅於一個新崛起的政權之手:北燕。北燕國年輕的君王從不以真麵目示人,終日戴著一個青銅麵具,少言寡語。他有一支和他一樣沉默的死士,皆著黑衣,形如鬼魅,一夜能進百裡,斬敵軍將領之首於暖玉溫香的錦帳之中,從頭至尾無人察覺。
城破的那天,硝煙四起,屍橫遍野。赫連昭換上丫鬟裝,打算趁亂逃出去。但行至宮門就被攔下。那個戴著青銅麵具的男人不緊不慢地從馬上翻身而下,逼至她身前。
他似是心情極好,哼著北梁宮廷的曲調,將她步步逼至牆角,然後慢慢摘下那個似乎焊死在他臉上的麵具。
賀招招從沒見過那樣可怕的臉。或者說,從沒這麼近距離地見過。
那張臉像一個被火燒掉一半,又凝固得奇形怪狀的蠟塊,皺巴巴的一團,幾乎辨不出五官和皮膚的邊界。
鼻子像是乾旱時龜裂的田地裡乾涸扭曲的水道,餓死的屍體被隨意丟進去,用黃土隨便壘成高低不一的墳包。森白的牙齒從合不上的嘴唇中突出來,像是泡過福爾馬林的人骨。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他沒有眼瞼,好像充血的眼球下一刻就要從眼眶中跳出來。
從他的瞳孔裡,賀招招能清晰地看到四周衝天的火光和遠遠的一杆旗幟,上麵掛著北梁末代君主的人頭。
“長公主喜歡這雙眼睛?”他的聲音帶著烈火焚燒、濃煙熏烤過的嘶啞,雜著一絲詭異的興奮,“您之前也是這樣說的啊。您還說,既然得不到,不如毀掉,所以這雙眼睛不如之前的好看了。可我好喜歡好看的眼睛。長公主的眼睛真漂亮,一如既往的漂亮。”
他的手如冰涼的蛇信,卡上她的脖子:“把它挖下來做成夜明珠日夜陪著我,殿下說好不好?”
……
想到那般地獄場景,她牙齒戰戰,冷汗涔涔。
光慧寺的素宴,是她和霍戎初見的時候。她絕對不能見到那個人,絕對不能。
她定了定心神:“其他人都退下,阿遮留下來。”
聽長公主終於鬆了口,答應留人在身邊伺候,其他人也便放了心,低聲告退了。隻有阿遮心裡打鼓,不知何故。良久方聽躺在床上的人說:
“本宮近日身體不適,你去替我跟熙寧郡主說一聲,素宴我就不去了。”
阿遮“啊”了一聲,沒弄明白長公主又是賣的哪葫蘆藥,但既是命令,自己作為下人自不能多嘴,便“喏”了一聲,打算吩咐下去。
“等等!”賀招招又從床上坐起來,喪眉耷眼地靠在床頭,“若是我不去,裴晉之會怎樣?”
瞧著阿遮欲言又止、麵有難色的樣子,賀招招寬慰道:“沒事,你儘管說,我不罰你。”
阿遮上前幾步,微微傾身,低聲說:“啟稟殿下:熙寧郡主喜新厭舊,對男子的興趣最多不超過三個月,尤愛折辱文弱書生。去歲秋闈及第的狀元郎也被她強行收為麵首,先前還是許了婚的。她讓人家用手給她剝核桃,硬是把十個指甲剝得血淋淋的,還逼著那位小姐在旁邊看呢。狀元郎受不了這屈辱,當晚就跳河了。”
變態啊!賀招招頭皮發麻。皇室怎麼沒有一個正常人啊!
她顫聲問:“那皇上的親詔,能撤回不?”
實在不行保住尚書府也成。
阿遮搖搖頭:“君無戲言。”
完了,全完了。賀招招絕望地閉上眼睛。
阿遮以為她對裴晉之失了興趣,不想趟這趟渾水,便“貼心”地補充道:“其實殿下不去也好,郡主哪裡是真瞧上了裴二公子,明擺著和殿下您較勁呢。前腳殿下說看上了裴公子,後腳她立刻說自己也看上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好了,這下她非去不可了。祁紓寧和原身素來積怨,若此番是出於賭氣才搶裴晉之,那絕不會輕易放過他。人要是真落到祁紓寧這個變態手裡,往後指不定怎麼折磨呢。現在尚書府又倒了,家也沒了,樁樁件件都是拜她所賜,往後算起賬來,能有她好果子吃?現下她就是赫連昭,赫連昭就是她,衝著原身來的真刀真槍都得往她身上招呼,多一個敵人就多一個風險啊。
裴晉之,她得救。素宴,她得去。
唉,算了,來都來了,死又死不成,便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