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之前，高樂妍循例幫陸政熙，擦臉，擦手，然後扶著他，轉身。由於左手臂和右腿骨折，所以陸政熙翻身特彆難，但醫生又建議，要儘量多翻身，多換姿勢，有利於肌肉放鬆。他清醒以後，一直都是高樂妍輔助著他做這些動作，兩人肢體上雖有接觸，但都沒往其他方向想。

今晚的高樂妍特彆沉默，正確來說，是自從他父母離開以後，樂妍就不怎麼說話了，還一直在發呆。可能是消炎藥起作用了，剛才護士進來測體溫，告知溫度已基本趨於正常了，這麼說，他的身體應該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那她究竟是因為什麼事悶悶不樂呢？

“樂妍，你身體不舒服嗎？”陸政熙打量著高樂妍的臉一會，試探性地開口問她。

“嗯？沒有啊，我很好。”高樂妍幫陸政熙拉過被子，細心地蓋到他的肩膀上，隻露出打點滴的右手。醫生跟她說，醫院中央空調老是開著，溫度比較低，一定要密切注意病人各個關節的保暖。

這陣子，陸政熙每天都在打點滴，所以護士幫他弄了個留置針頭，但這種針頭是一直插到血管裡的，很粗，很長，每次接輸液管之前，還要用專用針水衝洗，久而久之，手背哪裡一大片瘀黑。

仿佛是感受到高樂妍盯著自己手背的炙熱視線，陸政熙不由自主縮了縮手指，看向高樂妍：“怎麼了？”

兩人在醫院裡很多天了，從沒有聊起車禍的事。一直都專注著術後的適應和護理。一個覺得自己醒過來就行，對方也毫發無損，已經非常感恩。另一個覺得，滿眼滿心都是愧疚，隻有努力照顧好對方，讓對方少受點罪，儘快康複，心裡才覺得好過。

高樂妍垂著眼簾，輕輕拉過一旁的凳子，慢慢坐到床邊，儘量跟躺著的陸政熙視線持平，然後，像做了個重大決定般深吸了一口氣，雙手輕輕握住陸政熙由於打著點滴而略顯冰涼的右手。

“！”

這樣珍而重之的表情和動作，讓陸政熙一霎那覺得自己被握著的手溫度飆升，掌心發燙，他驚訝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樂妍……你……”

“我一直想問你，車子撞過來你推開我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我沒想什麼。”陸政熙吶吶地回答。

“……那你痛嗎？流血的時候，你痛嗎？骨折的時候，你痛嗎？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你痛嗎？”

“……不痛。”

“我討厭你……”

“……”

高樂妍眼角發紅，吸了一下鼻子，看著他的眼睛：“你讓我很痛，你知道嗎？車禍那天你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我怎麼叫你，你都不理我……我跟著你的救護車，一直到醫院，醫生在手術室門口讓我簽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書……我為什麼要簽這些東西？我討厭你……”

“……”

“你手術以後一直昏迷著，但你轉出普通病房後第一句話，仍是無意識地叫著樂妍、樂妍，我害你重傷住院，生死未卜，為什麼你……為什麼你還……我討厭你……”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高樂妍依然情緒激動，心有餘悸。

陸政熙靜靜地聽著高樂妍說話，她的聲音沒有平時一貫的冷靜自持，聲線時而尖銳時而低沉，表情時而擔心無奈，時而糾結不安，她不停說她討厭他，但那夾雜著心疼、著急和憐惜的眼神，怎麼可能是討厭呢？

“我現在感覺打著石膏的手和腿都很痛，你能看在我這麼痛的份上，不討厭我嗎？”陸政熙溫柔地看向她。

“陸總，你還喜歡我嗎？”說了很多個討厭之後，高樂妍突兀地問了陸政熙這個問題。

“喜歡，很喜歡……”

“那，我能當你的女朋友嗎？”

“!”

淩晨2點半，陸政熙盯著大約與他相隔三米左右的陪護床上，高樂妍側身躺著的背影，輾轉反側。

到現在，他腦海裡還不斷回蕩著睡覺前，高樂妍一本正經地問他“我能當你的女朋友嗎？”那是真的嗎？高樂妍到底有沒有這樣問過他？這不會是由於他太渴望對方而憑空臆想出來的吧？

他忽然用力把自己的右手壓在自己的左手上麵，傷口透過骨絡傳來的悶痛，讓陸政熙痛得“嘶嘶”抽氣，但這種痛奇異地讓他浮躁的心安定下來了，不再患得患失了。他想，這麼痛，那她應該是真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吧？那我呢，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他想起來了，他居然沒回答，他居然一直在傻笑啊……天呀，太丟臉了……

陸政熙慢慢拉起被子，越過肩膀蒙住自己的頭，不一會兒，又感覺空氣稀薄無法呼吸，遂又狠狠把被子扯下來，而整個過程當中，唯一不變的是，笑容一直都裂到後腦勺了。

由於陸政熙翻來覆去折騰到差不多天亮才睡，所以早上起來得特彆晚。醒過來的時候，他又像往常那樣，看到高樂妍坐在他的病床邊，看著手裡的他前一天的住院日報告。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零散地灑落在她的肩膀上，留下疏落有致的側影。

他稍微弄出了點動靜，然後咳嗽了一聲。

高樂妍聞聲轉過頭看他，一如平日的溫柔：“早啊！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早！感覺好多了！”陸政熙回答得精神抖擻，目光灼灼。

“醫生說你今天可以稍微下床活動一下，我等下用輪椅推你去樓下小花園曬曬太陽好不好？”

“好！但我現在想去洗漱一下，你能扶我坐到輪椅上嗎？”

“好的。”

之前兩人還不是男女朋友關係的時候，相處自然、融洽。昨晚突然開誠公布了，身份上有了質的改變，這會陸政熙倒因為兩人的身體接觸有點扭扭捏捏了，完全不似高樂妍的落落大方。不過陸政熙這些細微的變化，高樂妍並沒有留意到，她滿腦子想的是，今天給陸政熙安排什麼樣的早餐和湯湯水水，和做什麼樣輕鬆一點的複健內容。

兩人搗鼓了一會，吃完早餐，等醫生查完房，就準備下樓去了。但還沒有出病房門口，就迎來了兩位探病的客人，公司同事白朗行和市場部新上任的副經理溫子君。

高樂妍客氣地招呼兩人往病房的小客廳移步，然後推著陸政熙過去和他們一起圍坐著聊天。

白朗行先問候了陸政熙一番，再簡單地彙報了一下這陣子的工作進度。然後眼睛就一直粘在高樂妍身上，連陸政熙看著他頻頻皺眉都沒有留意到。

高樂妍跟溫子君在閒聊，提及最多的便是，弄些什麼營養湯給陸政熙補補身體，好促進傷口的愈合和骨咖的生長。溫子君一連提了好幾款藥膳的簡易製作方法，還說如果高樂妍太忙的話，她可以在家裡做好送到醫院來，儼然一副中國好同事的模樣。高樂妍沒有去猜度她為何如此細心體貼，隻是客氣地謝過她，說對方給她省了不少功夫，但不打擾她上班了，陸總家有阿姨，可以做好送過來。如此雲雲。

幾個人聊了一會，白朗行的電話響了，他怕打擾到大家聊天，於是便說到外麵走廊接下電話。

陸政熙在輪椅上往白朗行離去的方向，看了一會，垂下眼簾，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背，像是在思量什麼。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病房裡隻剩下高樂妍一個，在收拾著剛才溫子君不小心灑在茶幾上的茶水。洗手間裡響起一陣陣機器運轉的轟隆聲。陸政熙問高樂妍：“溫經理呢？”

“她衣服不小心弄濕了，我看病房的洗手間裡有電吹風，就叫她去處理一下了……你剛不也坐在一邊嗎，怎麼沒看到？在神遊嗎？”高樂妍一邊把紙巾扔垃圾桶一邊調侃他。

陸政熙笑了笑，拉了一下高樂妍的手腕，後者轉過頭來用眼神問他怎麼了。陸政熙看著高樂妍，清了清喉嚨，低聲說：“你過來一點……”

“嗯？怎麼了？”高樂妍稍微下蹲了一點，挨近他，手肘輕搭在他輪椅的扶手上麵。

“新上任的女朋友，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高樂妍聽到那個稱呼，突然有點害羞了。

“你還沒給我早安吻呢。”陸政熙閃著亮晶晶的眼睛說。

那時候，外麵響起陸政熙熟悉的腳步聲，過了一會，腳步聲停在病房門前，來人好像正準備推門進來。

高樂妍還沒回話，陸政熙就突然用右手按著她的後腦勺，閉上眼睛，輕輕地吻上了她的額頭。

高樂妍擔心自己壓疼他還骨折著的手，於是一動不動地任他親著。

時間好像在這一霎那靜止了。隻剩下兩人“砰砰砰”的心跳聲。

親完以後，陸政熙睜開眼睛，與高樂妍額頭相抵。兩人深深地看著對方瞳孔裡自己清晰的倒影，忍不住笑了起來。

陸政熙眼角輕掃了一下被重新關上的門，舉起右臂，把高樂妍整個人都抱進懷裡。高樂妍背對著門口，下顎抵著他的頸窩，靜靜地回抱著他，沒有說話。

陸政熙緊緊抱著高樂妍，在心裡對白朗行抱歉：對不起了兄弟！除了女朋友，什麼都可以退讓。

白朗行過了很久才回到病房，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一回來，便跟溫子君說，自己有點急事，要先離開了。溫子君是坐白朗行的車子過來的，所以就算心裡是想多坐一會的，這下都隻能跟他一起告彆了。

臨走的時候，白朗行看著高樂妍的身影幾次欲言又止，幽幽怨怨的視線看著都讓人心生憐憫，奈何她的感覺神經實在太粗了，根本沒有往什麼綺麗的方向想，以為白朗行真的有非常緊急的事要處理，還勸白朗行：“朗行不要急，路上要小心開車。這時間段應該不會堵車的。”

讓身旁對這一切情況了如指掌的陸政熙，看得嘖嘖稱奇：這人的神經，是間歇性失靈的嗎？有時候敏感細心，有時候又異常遲鈍。

兩人離開後，高樂妍在收拾會客廳，過了一會，就問陸政熙，可以下去小花園沒？陸政熙細想了一會，覺得有些事情還得先跟高樂妍說一下，於是他把人拉到旁邊的小沙發上坐著。

“樂妍，溫經理與我是舊識，大約是2年前吧，我們曾在A市的一家貿易公司共事過一段時間，後來她離職了，聽說是去了其他省發展。她入職彙德豐，我事先並不知情。上次我去上海和北京出差，回來就發現，她已經是市場部的同事了。”

“嗯，然後呢？”

“我就覺得，溫經理人呢，還是不錯的，就是可能太想向上爬，有點心急了……女孩子有野心有目標是好事對吧，但我覺得必須得手段光明，靠自己的真本事上位。”

陸政熙不習慣在背後評論彆人，或者說人壞話，尤其是女孩子。在他看來，每個人想儘辦法為自己謀利益，可以理解，但不應該不擇手段，而溫子君，恰恰就有這種傾向了。以前共事的時候，溫子君因為與同部門的一個女孩子競爭主管職位，在競聘上崗的答辯之前，給那個女孩的茶水裡下了瀉藥，害對方急性腸胃炎，後嚴重到要住院處理。對方棄權答辯，溫子君如願上任，但沒幾天就被揭發了，所以在公司也呆不下去，最後隻能辭職。

而且除了這事以外，有一次公司搞活動，晚上下榻一家酒店。她居然在深夜1點多，穿著幾乎透明的睡衣敲他的門，他不是傻瓜，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想乾什麼了，於是馬上借口說自己要外出，拒絕她進入。他很確定自己對她從沒有哪方麵的心思，也沒有給她這方麵的暗示，更不會去猜想，除了他，公司還有哪些人可能是這個女孩子的“獵物”，但他並不想自己成為彆人的跳板，在這種混亂不堪裡苟且。

這些他都不想在高樂妍麵前說得太直白，隻想點到為止。希望她對那個人，保留點戒心。

“嗯，景悅之前跟我說過，溫經理工作能力是不錯，但好像經常跟不同的男士遊玩，而且態度很親密。她都碰見過她兩次了，每次身邊的男伴都長得不一樣。唯一一樣的是，都……嗯……比較有錢。不過，男未婚女未嫁，我們旁人也不好說什麼吧。”高樂妍其實很想說，當初景悅把她照片給她看的時候，她就覺得溫子君給她感覺很不好，但具體說不出哪裡不好，而且這個好像有點太主觀了，也非常不尊重人，所以最後她也沒有跟陸政熙說這事。其實，如果兩人都談得深入直白一點，後來也許就不會發生那件揪心的事了。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你知道就好，景悅比你聰明多了。你啊，老是傻呼呼的，對人總是掏心掏肺不設防，她想怎麼樣，我管不著，我隻是想讓你對這個人留一個心眼。”

“知道啦，你這麼鄭重其事，是不是你們以前……？”

高樂妍話還沒有說完，額角就被陸政熙彈了一下，高樂妍撫著額角吃痛地叫了一聲，斜睨著陸政熙。

“我跟她以前、現在、以後，都不會有什麼。”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他想起溫子君上任彙德豐後，兩人打的幾次照麵，溫子君看他的眼神都是赤裸裸的意味深長，加上剛才在醫院裡，對方明裡暗裡，想代替高樂妍在醫院照顧他，讓他不得不重新對這位女士的意圖打了個問號。

“知道啦！這麼用力……我跟你說啊，我就打個比方。感情的選擇嘛，我覺得就像你平時選擇去哪家性價比比較高的餐廳吃飯。外麵有很多餐廳，以後還會繼續開很多家。但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和適合自己吃的東西，不是非常一目了然嗎？可能就集中在一家，也有可能是分布在幾家，但你總不可能一頓飯分開幾家餐廳吃吧？也許在其他的店吃上一次，便能清楚知道，自己以後還會不會再光顧，對吧？而且，感情以錢來做衡量基礎，不太合適吧？”

“對對對，我很高興你有這樣的覺悟！你說的非常有道理！非常感謝閣下選擇我這家餐廳！希望往後繼續支持，我會保證你一天三頓下午茶宵夜都飽飽暖暖、多姿多彩。”

“哈哈哈哈……”高樂妍聽後笑不可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