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樂妍匆匆看了陸政熙一眼，還來不及詢問一下醫生現在的情況，後者就被護士推進了ICU。她舍不得離開，在ICU外麵的透明玻璃後一直看著他。陸政熙還在昏迷著，戴著氧氣罩，眼睛緊閉，臉色蒼白。腦袋上圍著幾圈厚厚的紗布，醫生說他的後腦勺由於外力撞擊，毛細血管爆裂造成出血，不嚴重。但腦震蕩的症狀在清醒後會很明顯，很大可能出現短暫的記憶混沌或者很長一段時間的頭暈頭痛甚至惡心嘔吐。

他的胸口和手腕、手指，插滿了管子，儀器工作著一閃一閃的，偶爾發出青綠色的光，

淩晨4點半的時候，高樂妍把陳姐送上出租車，自己返回住院部，在安排好的VIP病房床上躺下。護士不讓她站在ICU外麵，她隻好回到這裡了。

護工給她送來了一套乾淨的病號服，她就著病房提供的洗漱用品，匆匆洗了個澡，然後坐到床上去。

5點半的時候，高樂妍躺在床上還是輾轉反側，偶爾閉上眼睛，腦海裡都是車禍的現場和叫聲，一片血紅。她坐起來，雙手抱緊屈起的膝蓋，把臉深深埋在膝蓋上麵。這個仿如嬰兒在子宮裡麵的姿勢，此刻卻讓她覺得有點安穩。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樂妍突然像觸電了般，從床上彈起來，匆匆跑向ICU。

淩晨的醫院走廊靜悄悄，冷風嗖嗖嗖地穿堂而過，讓高樂妍的皮膚起了一陣細細的疙瘩，她緊了緊身上薄薄的衣服，透過ICU外麵的玻璃，又在愣愣地看著裡麵躺著一動不動的陸政熙。她仿佛覺得，隻有對方一直在她視線範圍裡，她才能確認，這個人是活著的。她隻有站在與他咫尺相隔的地方，她才能讓自己一直砰砰砰直跳的心臟，稍微平複一點。

又到點查看病人的情況了，值班的護士捧著盤子拐了個彎去往ICU的方向。看到高樂妍又在ICU外麵晃，護士微微蹙起眉頭：“高小姐，你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高樂妍之前被人趕過一次，這下像是違反了紀律被老師當場抓住的學生般，馬上耷拉著腦袋，有點惴惴不安：“我睡不著……我想看看他……”

護士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病人在這裡，我們會儘全力看護好他。所有的儀器24小時都會監測著病人的生命體征……你站在這裡，對他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到底是覺得高樂妍看上去著實可憐，護士暫停了她的批評，改為循循善誘：“家屬的心情我們理解，但病人清醒後還需要長期的護理，你現在這樣不眠不休，身體熬得住嗎？病人明天情況穩定後就可以轉出普通病房了，要是你倒下了，誰照顧他？嗯？明白我意思嗎？現在趕緊回去睡覺，有什麼緊急情況，我們會通知你的。”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回到病房後，高樂妍思前想後，決定還是要再通知一次陸政熙的父母，可是陸氏夫婦的手機依然是關機狀態。擔心謝婷的身體，所以她最後發了條微信給陸蕭然：“叔叔，我有急事。請您開機後儘快回我電話。”

明天又是周六了，要去給芷瑜補習英語，但她怎麼可能丟下陸政熙呢？於是又留言給芷瑜的母親周若水，說這周有事不能過去。但具體原因沒有細說。

做完這些，天都差不多亮了。她走到窗前，伸手打開。清新的空氣瞬間透過窗外的鐵網，灌入鼻子和胸腔。病房位於三樓東翼，朝向東，站在窗邊就可以看到樓下小花園的景觀，樹木碧綠蒼翠，圍繞著精致的弧形噴泉，時間尚早，小花園裡麵一個人都沒有。高樂妍看著花園裡麵的石凳，一下子就想起了3年前在北京某醫院度過的日子。在那裡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日夜失眠，而她就像現在一樣，每天都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窗前等天亮。那邊醫院的窗戶，跟這邊醫院一樣，外麵都有一個鐵網，窗戶也不能完全打開，最多隻能打開三十度的角。

因為要確保病人是不可能通過這個窗戶往外跳的，就算跳了，窗外還有鐵網兜住，應該能最大程度上保障病人的安全了。

高樂妍苦笑了一下，想：難道曆史又要重演了嗎？她這種人，怎麼不乾脆死了算了！根本就不配做人！上次撞死了人，這次又害得彆人躺在醫院裡生死未卜，動彈不得。為什麼自己每每毫發無損，彆人卻受儘痛苦？！

為什麼呢？這種仿如驚濤駭浪般襲來的，良心上的自我譴責，比用刀淩遲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讓人難受百倍。

“嗯嗯嗯”，兜裡的電話振動起來，高樂妍回過神來一看，號碼沒有顯示聯係人的名稱，但這幾個數字，她可以倒背如流。

“樂妍，你在幾號病房？”

“V318……張醫生，你……”高樂妍脫口就說出房間號，但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會在這個時間，問她這麼一個問題。

“我在你醫院。準備上電梯了，等我一下。”

啊？張醫生怎麼來了？高樂妍非常意外。但她還是走到門口，提前把門打開，然後站在一邊等著。

五分鐘後，張醫生拿著簡單的行李，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高樂妍麵前。

仿佛是多年未見的朋友，兩人互相打量著對方，卻又同時沒有開口。氣氛凝滯了一會，最後還是由素有舌燦蓮花之稱的張醫生先開了口：“這家醫院的病號服顏色不太對。”

“呃？”

“襯得你的臉色特彆蒼白，我等下給你買衣服去。”

“不用……我同事等下就會給我送過來……你怎麼會在這啊？特地來找我嗎？”高樂妍已經習慣了張醫生經常不按常理出牌的說話方式，她這個點在醫院病房，穿病號服不是很正常嗎？雖然她本來就不是住院病人。而張醫生，他怎麼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住院病人？不過以她過往對其的印象，他想說的話，你不問他也會說，他不想說的話，刀架脖子上也不會說。

“我啊？我在這邊有個學術交流會議，為期一到三個月，我知道你在這邊，就來看看你唄。”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這個啊，是我猜的啦……下次再跟你細說吧……都7點了，要吃早飯了。我好餓，你這有什麼吃的沒？”

“……聽說這裡有飯堂，我帶你下去吧……”他不會是特地來蹭早餐的吧？

高樂妍看著張醫生風卷殘雲地吃完自己麵前的麵條，但還是有點意猶未儘的樣子，她有點不確定地問：“我去幫你再加一份？”

“……不了，這味道真不怎樣！我等下自己去外麵吃……你彆看著我吃，你也趕緊吃，等下涼了，麵條就糊了。我跟你說啊年輕人，三餐要定時，定量。”

“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繼續著之前的話題，“……這麼說，你上司現在還沒醒過來？”

“嗯。”說起這個，高樂妍頓時便覺得胃口全無了，她垂下眼簾，拿筷子戳著碗裡的麵條。她不知道張醫生的出現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一樣，碰巧遇見她，但既然他出現了，她也不需要對他遮遮掩掩什麼，畢竟，眼前的這個人，對於她的經曆，她的往事，她的想法，都再清楚不過了。

這個人，陪著她走了一段人生中甚是艱難的路，鼓勵她逃出心靈的枷鎖，鼓勵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鼓勵她繼續活下去……這個人對於她來說，不僅僅是醫生，更是朋友，說是救命恩人都不為過。所以，她並不打算對他隱瞞什麼。

“哎，我說你這是什麼表情？我可提前跟你說啊，你彆又再整那些有的沒的，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扛，想當初老子幾乎耗了半條命才救活你的。”

他特地把“活”字加重了一下，但並不是要邀功。他是想告訴她，行屍走肉生不如死的活，不是活，像普通人那樣活，才叫活。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很感謝你。我努力工作賺錢，用儘心力陪伴小嘉成長……”

“切，那不還沒完全脫離贖罪的範疇？！你要為自己去活，自己，懂不懂？要學會自我原諒，放下……”

“我知道，但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控製的……他現在這樣躺著，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或者，能不能醒過來，醒來以後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我一想到這個，我就坐立不安了。”

“……那隻是意外……”

“發生在我身上的都是意外嗎？3年前是意外，小嘉家破人亡，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被送往福利院。現在也是意外，陸總他是獨生子，如果他有個萬一，他父母會崩潰的……”

“停停停……我們先不說這個，你不是說很擔心人家嗎？那他醒過來以後，你好好照顧他就行。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先不要想太多。”

“嗯，我知道……你吃完了嗎，要不我們早點回去吧？我不在ICU附近，我心裡就堵得慌。”

“……樂妍，ICU裡躺著的那位，真的隻是你的上司嗎？你提到他的時候，語氣和表情都跟平時不一樣。”

高樂妍沒想到張醫生會問得如此直接，臉上一霎那閃過幾種表情，驚慌、狼狽、不安、無措，最後，她輕抿嘴角，嚴肅地看著張醫生：“我不知道……”

說完後，她就此打住話題，匆匆離去。

張醫生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樂妍這人思維模式已經“鈣化”，回答問題不是肯定就是否定，極小會給出像這個“我不知道”的模淩兩可答案，除非……她在逃避回答這個問題？那既然是逃避回答，那問題的答案就不言而喻了。張醫生嘴角一挑，又想：真不枉費自己的一番大膽刺探。這信息量有點大啊。他以為他這次來，還隻是擔任心裡疏導的角色的，看來，應該不止這個任務了。目前的情況來說，轉移視線和注意力，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要不要跟樂揚彙報一下這個震撼性的大消息？不過，樂妍身邊應該有不小樂揚的眼線吧，那他還是先觀察一下再說吧。

陸政熙轉出普通病房後，陸陸續續有很多同事和朋友來探視。同事的話，高樂妍都認識；但他有些朋友，高樂妍並沒有見過。其中一個說話結巴的，自稱是小黃總的人，看到陸政熙一動不動地躺著，幾乎要呼天搶地般哀嚎了。他撲在陸政熙身上，不停地叫“陸……陸總”，還一個勁地搖晃著他打著點滴的手。高樂妍在一邊看得顫顫兢兢，眼看那個小黃總就要壓到陸政熙骨折的左手臂了，高樂妍馬上上前阻止，“那個……小黃總，陸總他的左手臂骨折了，雖然他現在未必感到痛，但過猛的外力可能會讓接好的骨頭再度錯位……”

“哦哦……對……對不起，我我我太激動了……”

“嗯嗯，我知道您擔心他的病情，您可以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跟他說說話，我去給您倒杯水。”

“好好……的，有……勞勞了！”

陳姐早上去家裡幫高樂妍拿了衣服送到醫院，不過她一直在忙，還沒來得及換。同事看到她穿著病號服，額角貼著紗布，都關心地詢問她是不是也一起受傷了，高樂妍回答說沒有，隻是衣服弄臟了，護工好心借她穿的。

張醫生早上9點多的時候說要回去酒店拾掇一下，順便補一下眠，就不見人影了。陸政熙的爹7點多的時候終於回複了她電話，她簡單說明了情況，但不敢把病情全部說出來，隻說自己會好好照顧他，讓他們不用擔心。沒說兩句就被一邊的謝婷搶了電話，不停地向她詢問為什麼會出車禍，嚴重不嚴重？她安慰了她一番，並說等見麵了好好跟她解釋。最後陸蕭然說已經訂了最快從倫敦回中國的航班，但加上轉機，最快也要今晚9點多才能回到A市。

陸政熙一直沒有醒過來，高樂妍問了護士幾次，得到的答複都是，病人一切情況正常，蘇醒的時間並不固定，讓她不要擔心。

下午的時候，醫生讓高樂妍用棉簽沾點水，塗抹一下陸政熙乾裂的嘴唇。她想蜂蜜可能會滋潤一點，在谘詢過醫生說可以換成蜂蜜後，她又跑去醫院便利店買了一瓶，兌了些溫水，一點一點地塗抹在陸政熙的雙唇上。可能是營養點滴一直沒停過，陸政熙的臉，現在稍稍有點血色了。但眼底還是烏青一片，不知是外傷所致還是什麼，然後眼角與唇邊都有擦傷。端詳了他一會，高樂妍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摩挲著他的側臉。觸手可及的是溫暖柔韌的肌膚，慢慢爬上心頭的是，自己也說不出原因的心疼。這個人，怎麼這麼傻呢？

直到此時此刻，她也想象不了，陸政熙在車子來襲時把她推開，究竟是抱著怎麼樣的想法？他宅心仁厚，總是在最大限度內為他人著想，她一直都知道。但奮不顧身到完全忘了自己的安危，這是因為他說的“喜歡”嗎？還是在他看來，無論被撞的是誰，他也依然會上前替對方擋下這一切！？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是完全不值得他如此傾心傾身付出的！麵對這樣的救命之恩，她又該怎麼回報？

察覺到自己此刻好像在“輕薄”他人，高樂妍驀地收回了手，並轉身想放下棉簽。就在那時候，她聽到耳邊傳來陸政熙微弱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她驚呆了，馬上回頭，發現他並沒有醒過來，他隻是在囈語。

她把耳朵貼近陸政熙的唇邊，勉強聽清了他在說什麼：“樂妍……樂妍……”

高樂妍馬上按了床邊的緊急叫鈴，很快，醫生和護士便趕過來。醫生傾身幫陸政熙做檢查，高樂妍退到一邊。完了以後，醫生對高樂妍說，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病人應該很快就可以蘇醒過來了。

吃完晚飯之後，護士又循例拿著登記表過來，核實並記錄陸政熙每天的某些體征數據。高樂妍當時正拿著熱毛巾，幫陸政熙擦拭著雙手。他左手臂骨折了，打了厚厚的石膏，隻露出幾根修長而蒼白的手指。

陸政熙的指甲圓潤整齊，手掌寬厚，掌心溫暖乾燥。她記得以前趙奶奶抓住小嘉白嫩嫩的小手，對小嘉說過：“你看我們小嘉，手掌寬厚有肉，以後啊，一定是個福氣滿滿的人。”她不懂掌相和玄學，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但這一刻，她衷心祈禱，陸政熙也如趙奶奶所說的，是一個福氣滿滿的人。他會身體健康，他會平安順遂……她擦完左手，又輕輕拿起陸政熙打著點滴的右手，一根一根地用小毛巾揉捏著，動作非常小心，像是在擦拭上古珍貴的瓷器。

可能她擦得太投入了，護士進來一會，她都沒留意。

“陸先生有你這樣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氣。”安靜的病房裡，突然響起護士善意的調侃聲。高樂妍回頭，對護士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然後慢慢放開陸政熙的手站起來給護士讓位。她沒有反駁護士說的“女朋友”三個字，是因為在醫院裡，醫生有需要時，每每找的都是病人“家屬”，很多事情，“家屬”才能做，“家屬”才能打聽。

“你好！請問他今天情況怎麼樣？”高樂妍客氣地問護士。

“一切指標都很正常。之前出血量多，身體還在自我調整當中，需要比平時多很多的休息時間進行修複。”

“好的，辛苦了！”

“不用客氣。”護士檢查完，記錄完，拿著登記本又離開了。高樂妍目送護士離開，轉過頭來的時候，發現陸政熙已經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剛剛醒過來的，還是早就醒過來了。他受傷昏迷，讓她措手不及；而他的突然蘇醒，又那麼的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