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重逢 南方紅提 6562 字 2個月前

這幾天出現了入冬以來時間最長的一場寒潮。室外氣溫驟降7-8度,跌至10度以下。這在南方城市來說,已經是不得了的低溫了,天氣播報員已經不是用“寒冷”來形容這次寒潮了,她說的是,橙色寒冷預警信號已經生效,天氣“非常寒冷”。

她從小在北京長大,感覺北方的冷與南方的冷截然不同。南方的冷,夾雜著濕氣,像是從骨子裡向外蹭蹭蹭冒寒氣,穿再多的衣服都感覺不管用。她來南方2年多了,還沒完全習慣這種刺骨的冷。而北方的冰凍,是乾凍。基本上是穿夠衣服,戴好帽子口罩,就已經保暖完成。下雪了,孩子們還可以麻溜地堆雪人,打雪仗,不覺得特彆冷。

真懷念北京的冬天!

還有差不多20天左右就新年了,年底公事私事非常多,高樂妍忙得團團轉。之前陪陳姐去看過年會的獎品,回去後她交了功課,行政部就著她的數據,向上遞交了申請,所以這幾天陸續簽收了不少包裹。行政部最近忙著落實年會賓客名單,印發請柬,裝飾會場。她空閒的時候,也會主動過去幫忙一下。

那天看到年會的其中一個表演節目,是小提琴演奏。邀請的嘉賓是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馮之靜。曲目名稱是“梁祝”。高樂妍非常期待。雖然當天也許又是忙著招呼客人或者做其他鞍前馬後的事情,未必有時間靜下心來好好欣賞這首享譽中外的名曲,但能看看舞台上彆人是如何演繹的,也非常難得了。要知道,她已經幾年沒摸過小提琴了。相當懷念與琴相伴的美好日子。

很快就到了周五,年會的日子。想到明天開始,就正式放春節假期了,同事們都很開心,圍在一起討論新年假期怎麼過,有些回老家看父母,有的陪家人出國遊,有的小兩口要去叢林探險。沒結婚還厚著臉皮說,已經準備好大大的兜,過年時走訪親戚收紅包,被陳姐取笑說,這年紀還想收紅包?應該是準備派紅包了吧?答:結婚後就沒得收啦,還不趁現在多收兩年BLBLBL……討論完大家還當場約好,等下年會結束,便在酒店旁邊的KTV繼續下半場狂歡。

今年的年會,公司高層擬好了邀請名單,大約100人,包括市局領導,合作客戶等。然後行政部幫忙把嘉賓分成15桌,每桌穿插部分公司同事,或者對接該客戶的業務員,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加強大家的互動。年會流程安排大概就是領導致詞-一邊晚宴一邊節目表演-祝酒-抽獎環節。

開始的時候,總經理陳小勇代表公司,感謝市局領導蒞臨與一直支持,感謝客戶與員工在過往日子對彙德豐的關照和辛勤付出,聲情並茂,甚是煽情。最後還宣布了幾項公司福利,其中最振奮人心的就是:公司承諾,新年後,每位員工的底薪將上浮20%。沒有什麼比切身利益更能打動人心了!所以他的發言獲得掌聲無數,久久不散。陳小勇在晚宴開始之前,已被灌下不少洋酒、白酒。此時,雙眼都有點迷離了。陸政熙跟他不同桌,但座位相隔不遠,頻頻提醒他“悠著點”,奈何陳總大手一揮,來者不拒,繼續牛飲。

高樂妍一邊吃一邊留意著表演節目的順序。有點望穿秋水般等著馮教授的“梁祝”。該曲目排第八,現在已是第五個節目了。魔術表演。

“嗯嗯嗯……”手機振動響起,高樂妍接通後聽到陳姐有點焦急的聲音:“樂妍,你現在方便去後台一下嗎?”

“好的,我馬上過去。”掛斷電話後,高樂妍與同桌的領導及同事簡短地打了聲招呼,就去化妝室找陳姐了。

陳姐在化妝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著高樂妍,馬上一把拉過她,把事情簡短地跟她說了一下。馮教授剛才上樓梯的時候不小心被迎麵的人刮了一下,一時站不穩,連續摔下幾級樓梯,現在手肘又紅又腫,也舉不高,疼得不行,已經無法演奏今天的曲目。她已經安排司機讓潘嘉宜陪同,把人送去醫院急救了。

“現在怎麼辦?馬上就到馮教授的節目了……唉,這麼多領導和嘉賓!這下好了,突然這樣,年會結束後高層估計會滅了我……”

“先彆著急!我們想想辦法……”高樂妍安慰她,然後又說:“有沒有備用節目?”

“沒有的,之前都策劃好了,而且年底,人不好找。你懂的。馮教授也是看在陸總麵子上,答應到這過一下場的,人家麵子比天大,你說突然去哪找個節目頂替?又不是每個人都有十八般武藝傍身。”

“這樣……需要我找陸總過來商量一下嗎?”

“好吧好吧,快打他電話,節目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等陸政熙過來的時候,高樂妍聽著陳姐一直不停地碎碎念,在說什麼:“要是現在出現一個會拉小提琴的人就好了……”長嗟短歎。

後來陳姐居然還神經兮兮地問高樂妍:“樂妍,你會拉嗎?會嗎?”

其實高樂妍心裡是七上八下的,以她的水平,拉個梁祝,真的不是問題。問題是,她真的要上去拉嗎?她很猶豫。

老實說,她一點都不想出這個風頭,她隻想低調一點過自己的日子。不聞不問,默默無聞。但看著陳姐差不多急壞的樣子,她又很難做到袖手旁觀。宴會廳是很多人,但除了同事和幾個客戶,她基本上也不認識什麼人,現在大家都忙著吃飯,應該不會太留意台上到底是誰在演奏,演奏了啥吧?

那,要不要幫陳姐這個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高樂妍打算開口跟陳姐說“那我上去試試吧”的時候,陸政熙到了。他聽完陳姐的話後,看了高樂妍一眼,思索了一會,一邊解下自己的領帶,一邊跟高樂妍說:“你去外麵找周益明,把他今天戴的黑色領結借過來。然後去幫我準備好小提琴,馮教授的小提琴應該沒帶走吧?”

“馮教授的小提琴還在,他說明天幫他送回學院就行。那個……陸總……你要上台?你……你會拉小提琴?”陳姐驚訝地眨巴眨巴眼睛,不確定地問。

“嗯……陳姐你去主持人那邊調整一下節目順序……把“梁祝”的演奏與排第九的舞蹈對調一下。”

得到上司的確認,陳姐感覺心口的大石頭瞬間就卸下了,喜滋滋地領命出去了。

看到高樂妍還在一旁發愣,陸政熙回過頭來,催促了她一下:“樂妍快去啊,我需要點時間熟悉一下樂譜,然後試試音。”

“啊?哦……好的好的,我馬上過去拿。”

感覺事情在跌入穀底後,出現了大逆轉。高樂妍在慨歎之餘,又開心地拿著周益明的領結回來了。

陸總居然還會拉小提琴,這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知道他的水平去到哪裡?有沒有考級呢?“梁祝”雖然耳熟能詳,但通常越是常見的曲目,越要拉出個性化,越是不容易。拉小提琴在她看來,不隻是藝術。反而更像是演奏者把自己全身心融入曲目去,通過自己對曲目所表達的情意的理解,以樂器的形式表達出來。不知道,陸總心目中的“梁祝”是以什麼樣子呈現在小提琴上的呢?

回到後台的時候,高樂妍看到陸政熙在看著樂譜揉弦,她上前把領結遞給他。陸政熙看了他一眼,沒有接,側了側臉,挺自然地對她說:“我忙著呢,幫我係一下。”

高樂妍頓了一下,沒動。

陸政熙回過神來,發現了不妥。連忙放下小提琴,想接過領結,自己去係,“你看我這人,使喚人都習慣了……很抱歉!”

高樂妍看了他一眼,揚了揚手,說:“沒關係,我幫您係吧。”

她站在陸政熙的正前方,與他錯開半個身體的距離,稍微踮起腳,把領結平整地放在陸政熙的脖子下麵,然後慢慢地收緊領結的帶子,待調整到合適的長度後,再把陸政熙的西服領子翻下來。

兩人的身體靠得極近,近得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陸政熙眼簾下根根長而直的睫毛,近得可以清楚地看到陸政熙腮幫子上細微的胡渣子。陸政熙呼吸之間,帶著些微的熱氣,落到她白皙的手背上,讓她覺得隱隱發燙,轉動著的手指無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陸政熙今天的領帶顏色比較活潑,用來上台表演,效果就差點了。他應該是考慮到這個原因,才讓她去借周益明的黑色領結的。現在領結戴上了,配著他原來的黑色小領西服,和白色襯衫,整個人的氣質更出眾了。

係完後,高樂妍退後一步,陸政熙對她笑了笑,說:“謝謝你。”

眾人沒有預料到,節目安排表上的“梁祝”,到最後居然是由彙德豐的副總,陸政熙先生登台演出。之前為了保留表演嘉賓的神秘感,所以事先是沒有印刷演出者的名字。當眾人看到陸政熙提了琴一步步邁上舞台的時候,都非常驚訝,現場尖叫聲不斷,然後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去欣賞。

“梁祝”故事的結局是悲劇的,祝英台在成親當天跳進梁山伯的墓穴,但為了讚揚青年們勇於爭取愛情,反抗黑暗勢力,作者在最後把兩人雙雙化成彩蝶,翩翩起舞,從此幸福相伴。所以,陸政熙在演奏的時候,特意淡化了曲子後半部分的悲劇色彩,改成比較輕盈的充滿希望的尾調,高樂妍個人覺得處理得非常棒!

表演結束後,高樂妍依然全神貫注看著台上的陸政熙。隻見他用右手揮舞著琴弓,做了個帥氣的收尾動作,然後垂下小提琴,分彆向在座的所有人躬身致敬。動作大方得體,很有台型。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流暢動作,高樂妍腦海裡霎時間浮現出十幾年前在若望福利院的一幕幕,今天的他,與小時候的他,好像在這燈光閃爍的舞台上重疊起來了。

玩樂器的人,通常會比較留意演出者的演奏風格。對某些特彆的人物,會更加關注。怪不得一開始,她就覺得陸政熙調音的姿勢如此熟悉了!慢弓、快弓、揉弦的動作幾乎跟小時候沒什麼變化。當初的大哥哥,原來是陸總啊!這麼多年,她經常會想起他,就是不知道,他忘了她沒?

他的嗓子和耳朵,後來是治好了嗎?應該是都完全康複了吧?與他相處這麼長時間,為什麼都沒認出他來?看著舞台上閃閃發光的人,高樂妍慨歎:真的太好了!再沒有什麼事,比看到昔日的小夥伴過得好,更讓人開心了。

陸政熙後來回到宴席上,客戶、同事一擁而上求簽名,好好的一個年會瞬間像是變了追星會,他嚇得抱頭鼠串,不停擺手:“大家就彆消遣我了!真的,我就會拉這麼一首……”

“沒拜什麼老師門下,純粹就是個人興趣……”

“不了不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陸總還會拉很多曲子,就是太謙虛了!高樂妍想。

陸政熙演出成功帶來的現場震撼感,如果換成其他名不見經傳的人,比如她自己,也許就不會引起這麼大的反響了吧?世人常說什麼,對事不對人。但她還是經常會覺得,我們之所以會關注與這個人有關的事,無非是因為,我們覺得這個人有意思,非常認同這個人,或者與他/她有特彆的交情。她不是說陸政熙是靠著自己身上的光環而讓彆人覺得他小提琴拉得好,而是,他小提琴拉得好,同時又是個人物,所以特彆受推捧。

年會結束後,高層在會場門口分兩邊站著,一字排開,送客。

同事們大都等市局領導及客人走得差不多,再三三兩兩,結伴離去。因為已經預訂了酒店旁邊的KTV,所以大家都隻是步行過去,不需要開車。喝了酒的,也沒有關係,可以把下半場玩完,再叫代駕。

陳姐與酒店經理在核對賬單,高樂妍和行政部的同事則留下來幫忙收拾剩下的獎品或者其他比如抽獎箱簽名冊之類的活動工具。

陸政熙的車有一個比較大的後備廂,而且就停在酒店門口,很好找,所以他建議負責搬運的同事,把東西先搬到他的車上麵,他改天運回公司去。

待清場工作差不多完成的時候,潘嘉宜叫高樂妍跟她與周益明一起過去KTV,高樂妍應了一聲好。不過沒走幾步,陸政熙就從外麵追上來了,“樂妍,我有事要找你談一下,你等一下再過去吧。”

“好的,陸總。”

酒店與KTV不是相鄰的,位置剛好是斜對麵。但附近沒有斑馬線,需要往前走一段路,上行人天橋過去。陸政熙留下高樂妍後,就帶她去後備廂,確認一下哪些東西是他們剛搬上車而已。然後便默默關上車門,與她一同步行,走出酒店,往KTV的反方向走去。

高樂妍有點不解,想提醒他,方向反了。不過她還沒有開口,一直在她身邊慢慢踱步不吭聲的陸政熙便開口了,“這邊有條漂亮的河,晚上風景不錯。我們沿著河邊走也可以到KTV去。我……想散散酒氣,你能陪我走走嗎?”

“好的,陸總。”高樂妍平時很少跑這區,所以對附近不是很熟悉。但想著有陸政熙帶著,應該不至於迷路吧,所以也無可無不可與他並肩散步過去了。

“你……”

“您……”兩人異口同聲。

“你先說。”

“您先說。”兩人再次異口同聲。

“嗬嗬,女士優先,你先說吧。”陸政熙微笑著說。他從舞台上下來後,繼續與客戶敬酒,估計今晚喝得是有點多了。不過神誌還算清明。高樂妍走在他身邊,就著他說的話,隱約聞到空氣中一絲淡淡的酒氣。

“陸總,您需要喝點醒酒湯嗎?我知道有間甜品店可以做這個,打電話過去叫人做好送到KTV去,等下我們到了,您就可以喝了。”

“……不用了,我沒事。”他抬頭看了下綴著幾顆星星的夜空,側過臉對高樂妍說:“你……你覺得我拉的梁祝,怎麼樣?”雖然問得有點忐忑,不過仍然像是一個等待表揚的孩子。

“很動聽。結尾部分更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高樂妍真心地稱讚他。

“我已經有13年沒拉過小提琴了……這些年很忙,然後,然後也沒什麼機會拉……”

“陸總應該算是很有天分的人吧,就算平時不怎麼練習,也不影響您今晚的發揮。”

“我上一次拉小提琴,是在一間福利院。義演。”

“這樣啊。”這個時長倒是有點出乎高樂妍的意料。13年前,福利院?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他指的福利院應該就是若望福利院了。他們相遇的地方。陸政熙對一切都記得很清楚,唯獨沒認出眼前的自己。高樂妍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有點失落。不過她轉念一想,就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她之前不也沒認出他嗎?這有什麼好失落的?

“那一年我騎馬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有一段時間說不了話。爸爸和媽媽擔心我悶在家,總是勸說我到處走走。那時候若望福利院剛好有個籌款義演,我就過去了。”陸政熙一邊沿著河邊往前走,一邊對高樂妍說。偶爾彎起嘴角,眉心舒展,像是沉浸在回憶當中。

“那您後來都康複了嗎?說不出話的那段日子,您應該很擔心吧?”他原來是突如其來的外傷引起的嗓子說不出話啊,她當初還以為,他是聾啞人……

“是啊,那時候看了很多醫生,但感覺他們都束手無策,同時也沒有一個醫生能提出可行的方案。他們說,是心理原因。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陸政熙說起糾結的往事,已經沒有了當初那種輾轉反側的不安,更多的隻是懷念。

“您很厲害,一直都沒放棄。所以後來才會順利康複。”高樂妍覺得自己安慰人不怎麼在行,而且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也許現在的陸政熙,隻是純粹想跟她說說自己的過往,他或者並不在意自己說的是安慰的話還是讚揚的話。人生啊,總有這樣那樣黑暗的日子,熬過了就好了。

“那天我的心情不太好,因為在哪裡我看到很多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嘴巴說不出話的小朋友。我替他們覺得難過和遺憾,同時又很擔心自己以後會變得跟他們一樣。”

陸政熙頓了頓,看了高樂妍一眼。高樂妍把手背在後麵,眼睛看著前麵的路,抿起了嘴角。小河兩旁的霓虹燈溫柔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肩膀上,讓她的剪影,像是漂浮在迷蒙月色中的薄霧。在他心中,高樂妍的每一麵,都是好看的,有韻味的。但像今晚這樣,斂著一腔溫柔神情的她,更是讓他的心,起起伏伏,眷戀不已。

他很想把自己開心的,不開心的過往,都說給她聽,與她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

高樂妍耐心地靜靜聽著,想起當初在他車上聽到“夕陽山頂”,他說“我開心和不開心的時候,都想聽這曲子”,她還在心裡笑陸政熙是人生贏家,應該不會有煩惱或不開心的事。想不到是真的有。

陸政熙看高樂妍沒有說話,他便繼續開口,

“演出完畢後,我一個人去了後院。在哪裡我碰見了一個小女孩。她也是當天參加演出的小朋友。她送了我一把小提琴。”

“然後呢?”高樂妍聽陸政熙說到這裡就停下來了,她轉過頭問他。

“然後就沒有然後啦,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說完這句話,陸政熙就停下腳步,靠在河邊的一段圍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