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戲講得什麼?”寒無衣聽不懂台下咿呀的唱詞,捧著一杯熱茶往肚子裡灌。
沐夫人笑著道:“其實是個很俗氣的話本,就是小城的少女,愛上了遊俠的少年,放棄了定好的親事,跟著他私奔闖蕩江湖,相濡與沐十年風雨,少年終於成了江湖上有名的大俠,卻在鶯鶯燕燕裡迷失了當年的諾言,拋棄了自己的糟糠之妻,那一腔深情被負的女子,傷痕累累的回到小城,嫁做商人婦,潦草地過完了後半生。”
寒無衣輕笑一聲,對著戲裡的內容似乎瞧不上。
沐夫人繼續感慨道:“這女子啊,往往一腔深情被負之後,餘生再沒了心力愛上任何人。”
寒無衣眉眼懶懶,對台下的唱詞並不上心,隻是反駁道:“嗬,我若是那女子,便要苦練十年也成個大俠,一劍砍了那負心人。”
沐夫人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台下的戲不緊不慢地進行著,喝彩聲一浪接著一浪。
“寒姑娘,有喜歡的男子嗎?”沐夫人看著戲,閒著無事聊起了話題。
“算有吧。”
沐夫人兩眼含笑地看著她不說話,似乎等著她的下文。
寒無衣無奈,這沐夫人看著雍容端莊,私下裡也好奇彆人的男女情事,咽了一口糕點,淡淡道:
“起初,他說喜歡我的任性跋扈,後來,娶了一個溫柔似水的揚州女子。”
沐春風不禁笑出聲,又覺在彆人傷口上撒鹽有些失禮,卻見寒無衣神色如常,並不芥蒂,心覺這當真是個妙人。
“那你恨他嗎?”
“恨,太費神了。”寒無衣眉眼生倦:“我一個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哪有精力計較這些,活得一日算一日。”
沐夫人的臉上閃過複雜的神情,有黯然,有悲傷,也有一種和寒無衣臉上同樣的蒼涼。
“是啊……多活一日,算一日。”
台下的戲仍在吱吱呀呀地唱著……
不知過了多久,戲終於落幕了。
落幕間,燈火依次黯淡了下來,整個堂前一片漆黑,那台上女子深情被負的幽幽啜泣聲似乎還回蕩在耳畔。
“你怕黑嗎?”黑暗裡,沐夫人忽然開口詢問道。
雖不知其意,但寒無衣還是答著:“怕,後來夜路走多了,便不怕了。”
小時候,江輕眠最害怕黑了,總是會纏著娘親燃著蠟燭睡覺,除非睡在娘親身邊,緊緊摟著娘親的胳膊,她才會安心地睡著過去。
後來,殺了太多人,劍上染了太多血,睡過了野墳地,穿過死人衣,再也沒有什麼黑夜,是寒無衣怕的了……
沐夫人聲音輕柔低弱,讓寒無衣覺得她像是風中的燭火,脆弱的一碰就滅。
她說:“我以前最怕黑了,現在也怕。”
“昨夜噩夢驚醒,我又走到那條染滿鮮血的巷子裡……”
“城外的那條路,黑得讓人心慌,我永遠都跑不到儘頭。”
“我害怕,非常害怕。”
那一句句顫聲脆弱的害怕,恍惚間將寒無衣拉回了十年前漆黑的雨夜——
楓橋山莊被大火燒滅,江輕眠像狗一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著那些人放過她,放過那個孩子。
衣服被撕裂,裸露出大片的肌膚,冷雨打在身上,泥漿臟汙了雪白的胸脯,她被人緊緊掐著脖子,她渾身是傷,疼得喘不過來氣,手腳並用的掙紮,她隻想苟活下去,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忽然,窗邊的幕布被重新拉開,外麵的暖陽瀉了進來,照亮了大堂,也照亮了雅間的廂房。
寒無衣被光刺的一瞬間睜不開眼睛,恍惚中,又從那無法掙紮瀕臨窒息的黑暗裡,重新被拉回了熾烈亮堂的人間。
當她回頭時,便愣住了,她看到沐夫人臉上滑落的淚痕和眼中噙著的淚珠,眼底有著濃烈化散不開的悲戚和蒼涼,觸目驚心。
外麵的喝彩聲如浪潮般響起,廂房裡卻寂靜無聲。過了一會,沐夫人抬起袖子輕輕擦拭了眼淚,姿態很溫婉優雅。
“見笑了。”沐夫人揚起一個笑容道:“寒姑娘,我再送你最後一份禮物。”
“聽說你找它很久了。”
馬車裡,沐夫人遞來一個紫色烏木盒子,寒無衣皺眉打開,便見裡麵裝得是一株草藥。
是鉤吻,老鶴顏說過,它可配合“落雁沙”入藥解毒。
“你想要什麼?”
寒無衣目光凝上戒備,平白無故相贈珍貴得草藥,必然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縱然今日交心談了幾句,但寒無衣自問天下沒有便宜的事。
沐夫人笑著看她,但目光深處又帶著幾分心疼與無奈。這種感覺讓寒無衣熟悉又討厭。
“寒姑娘,如果我真的有什麼目的,那我便希望你……”
“願有所償,故人能歸。”
寒無衣眸光一閃。
寒無衣一直覺得這位沐夫人雖看起來矜貴端莊,婉婉有禮,但她的心思深不可測。
“那夫人的願望又是什麼呢?”
沐夫人伸出了膚如凝脂的玉指,掀起簾子的一角,剛好可以看到街道百姓院裡枝繁葉茂的石榴樹,家家都如此,那一片綠意帶著橙紅色的花苞,探出了牆頭,在風中微微搖晃。
夕霞落在城牆上,一束溫暖的光,照進了簾子裡,打在了沐夫人露出的半張臉上。
沐夫人的眉眼舒展,整個人都散發一種溫柔的光,她嘴角抑不住的翹起,溢出了的笑容,讓寒無衣能感受到她真心的愉悅。
“石榴花終於要開了,我等了……”
“很多年……”
她眼角忽然有一行清淚滑落,眼角笑意疊出了一些細微褶子。
寒無衣想起了她的母親,那個總是笑意盈盈,寵溺目光看著她的美婦人。
傍晚,馬車進了城南的巷子裡,婢女拿著一個包裹跟著寒無衣身後。
“姑娘,這衣服是夫人送給您的。”
“夫人說,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可如今這榴花城,春風日暖,豈能無衣。”
傍晚的巷子裡還帶著幾分紫粉色的霞光,寒無衣冰封的內心,像被什麼東西驀地砸中,撕開了一個口子,絲絲的溫暖滲透了進去。
寒無衣指尖一緊,眉間的蕭瑟忽然鬆開,回頭看向那處深陷在黑暗裡的馬車。
沐春風笑得像極了寒無衣記憶深處的那位溫柔的美婦人。
“寒姑娘,我來送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