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今日落了雨,淅淅瀝瀝的雨水打在濕潤易滑的石板路上,砸出凹凹凸凸的小坑。

馬車停在清風橋旁的街道上等著,蘇傾語撐著油紙傘,一手提裙緩緩往前走,隻有春秋跟著。

“小姐!今日雨太大了,有誰會來等啊?我們先回去,等明日再來——”

蘇傾語搖了搖頭,“今早華錦莊便將繡娘們的賣身契還了,她們會來等我的。我若不來,她們怎麼辦?”

“讓府裡的下人們接了她們到鋪子裡去便是,何必您冒雨親自跑一趟?”

蘇傾語軟下聲來,“她們本就是會害怕的姑娘,剛從華錦莊這個吃人的地方逃出來,隻會認我的。我又怎能將此事假手於人?”

話音剛落,蘇傾語便止住了腳步,眼神望向橋洞下水簾之內,望向了那被淋濕得哆哆嗦嗦的五位姑娘們。

她們發髻淩亂,環抱著將自己縮成一團,不住地發著抖,像被遺棄的小獸。

蘇傾語緩聲道:“春秋,將方才讓你準備的兩把油紙傘拿出來吧。”

見著她們狼狽模樣,春秋也啞了聲,支支吾吾地說了句“哎”,急急忙忙地從腋下掏出兩把油紙傘,快步跟上蘇傾語。

蘇傾語一步一步走近,看著她們的眼神柔和了兩分,輕聲喚著其中一個繡娘的名字,“小青?”

小青聞聲從膝彎中抬頭,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看她,隨後眼神一亮,咧出一個大大的笑來,“姑娘!”

她狼狽地撐著膝彎起身,踉蹌兩步站好,急急忙忙地頂著潮濕的發髻用手臂去先後勾著身邊四位姑娘們一齊起身。

她深呼兩下站穩,接過春秋遞來的油紙傘歪歪扭扭地撐好。

她們兩兩一把,還有一位落單姑娘無措地站在原地。

雨水滴答滴答地順著傘沿滴下,落單姑娘局促地牽著同行人的袖角,正欲躬身擠進狹小的傘中……

卻見蘇傾語向她伸出了手。

蘇傾語的手掌溫熱乾燥,拉著她的手,將她引至傘下。溫熱的手掌環緊了姑娘冰冷的手背,將她的指尖捂得暖和。

隨後攬著她的背,將她輕輕往傘裡一帶,護在懷中。

好似空氣都刹那變得暖和,姑娘眉眼舒展,卻聽耳邊滴答滴答響起。她定睛一看,竟是她方才淋濕的衣擺還在徐徐滴著水。

她不好意思地將自己潮濕的裙擺扯離蘇傾語,生怕上麵的水珠將她的裙擺也蹭濕,局促道:“姑娘,我的裙子臟。”

蘇傾語笑了笑,並不在意,“走吧。”

幾人一路走到馬車旁,蘇傾語取了毯子來給她們蓋著。

馬車裡溫暖乾燥,安靜得很,隻有她們發尖滴落的滴滴答答的雨水,一滴滴洇在地上。

這個馬車不大,幾人甚至要擠在一處,她們卻覺著心裡有一陣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小小的柔軟的毯子蓋在身上,叫她們不會冷,幾乎要撫平被雨水浸得疼痛的背部傷疤。

小青緩緩感受著雨水被攔在馬車之外不斷滴落的聲音,小心地搭著蘇傾語的膝彎,輕輕道:“姑娘,我在做夢嗎?”

沒有人對她們這麼好,這般無微不至,將她們捧成手中珍寶。

她們也沒坐過這般好的馬車,沒有被人這般護著過,沒有塗過她給的那樣好的膏藥……

蘇傾語見她吸了吸鼻子,失笑地輕柔摸了摸她的發頂,溫聲道:“沒有在做夢,往後都會是好日子的。”

一切都會好的。

……

馬蹄聲忽淺忽深,一路到了錦繡街。

街道濕漉漉的,濕滑的地麵上倒映出街道中的稀疏人影和一座座商鋪。

“東家,你回來了!”

玉桃眼前一亮,跑出鋪中來迎,語調輕快。

見著馬車中的繡娘們,她又嬉嬉笑笑地迎她們進去,一麵給她們備乾淨的衣裝,一麵同她們笑成一團,表情誇張地同她們說著前些日子棉華鋪的事。

蘇傾語眉眼彎彎,收了傘同她們進了鋪子,沒注意遠處站在屋簷下的一個衣裝鮮豔女子正看著她們。

她的神情輕蔑,淡淡地瞥煙裁坊一眼,麵容竟與當時慫恿旭安的女子無二。

女子嗤笑一聲,“這麼一群小丫頭片子,竟也能惹得旭安如此亂了分寸。我當旭安會殘存點理智,沒想到唬一唬便自亂陣腳。”

“主子,這些繡娘是煙裁坊雇來為“成衣大會”做準備的嗎?我們當真不下手?她們若在大會中大放異彩,咱們鋪子也會受到影響啊!”

女子道:“就她們?也配?她們能怎麼樣?”

她的語氣滿是不屑,“誰知道她們真要去了成衣大會,是大放異彩還是會丟儘顏麵?”

……

鋪子內,蘇傾語無奈地歎了口氣,製止了玉桃還要同她們絮叨的動作,輕笑道:“玉桃,先彆鬨了,拿些傷藥來,先給她們上藥。”

“上藥?”玉桃眨了眨眼,似有不解,也還是照做了。

待她拿了傷藥來時,繡娘們背部猙獰的傷疤還是把她嚇了一跳。

玉桃瞪大了眼,正欲驚詫地開口,蘇傾語怕她的話沒分寸,伸手接過藥,打斷道:“彆吱聲,拿藥來。”

玉桃如小雞啄米般點了點頭,乖巧地湊在蘇傾語身邊幫她。

冰涼的膏藥劃過脊背,帶來一陣陣柔和的癢意。

蘇傾語見她們疼得輕輕哆嗦一下又一下,開口轉移她們注意力道:“你們平日在華錦莊都刺些什麼紋樣?”

“有寶相花紋、長壽紋、蓮花紋……戧針、鋪絨繡、鎖繡都有。”揉至痛處,名叫知許的繡娘輕嘶一聲,緊緊抿了抿唇。

她閉了閉眼,又緩慢地思索著,“來華錦莊的貴人們很多,更喜歡寶相花紋一些。”

可她們也有許多不熟練的針法,不及那些莊子中被器重的繡娘,自認在華錦莊中不算突出……

不然為什麼天天挨打?

知許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感受著身後愈發緩慢的動作,語調有些沮喪,輕聲道:“蘇姑娘,你是不是後悔了?我們也沒這麼好……”

可身後的二人都沒有聽見。

玉桃聽她們會這般多紋樣針法,驚喜不已,輕快地對蘇傾語說:

“東家,這些繡娘是要準備著參加成衣大會的嗎?”

知許詫異地側過頭去,隻見玉桃眼裡有光,滿是滿意和自豪,笑眼彎彎,眼神裡哪有一星半點的嫌棄?

蘇傾語手上動作一頓,歪了歪頭問道:“成衣大會?這是什麼?”

玉桃一拍腦袋,“忘了東家你不知道——!這個比賽可是咱們錦繡街的老傳統了,在兩個月後舉行,是和知春裡一起辦的選衣大會呢!”

“嗯?”蘇傾語明顯不知情,等著她繼續說。

“參加的成衣鋪子各顯神通,交出一件最滿意的成衣。最終由宮裡的畫繢官來選出最好的一件——奪魁的鋪子能去文繡院看看呢!”

文繡院?

文繡院掌編織刺繡,精細繡製料子數不勝數,不乏勝於華錦莊的成熟繡娘,如若有機會能讓姑娘們學上一二……

也是一樁幸事,對她們也是好事。

蘇傾語一麵想著,又聽玉桃小聲道:“而且……聽說今年三皇子也會來!”

蘇傾語挑了挑眉,葉訣?

他來湊什麼熱鬨?

玉桃見她疑惑,補充道: “知春裡有位尚書員外郎和三皇子有些認識,說了此事。三皇子為著給他母妃備些新奇禮物,也會來成衣大會看看。”

葉訣一向孝順,她是知曉的。從六品員外有什麼選權?既然如此,此次成衣大會定是緊著葉訣去的。

所以,此次大會的奪魁衣裝……要著新奇?

蘇傾語緩緩眨了眨眼,腦中浮現葉訣的母妃靖妃的模樣。

靖妃一雙美眸流轉溫柔,嘴角噙笑,白皙麵頰泛著紅潤,卻總有些脫塵之感。一顰一笑端得得體,平日穿著素雅。

蘇傾語不自覺噙起一抹笑來:靖妃平日穿得太素了,如若衣裝上加些鮮豔的妝花,定然好看。

既然這般,來的又是老熟人,那她倒真要去看看了。

玉桃依舊歡喜,眉毛要挑到天上去,在一旁笑道:“倘若真能奪魁……咱們也算是給皇室製過衣服的人呢!”

蘇傾語彈她腦門,“你呀!她們剛從華錦莊出來,還提皇室的事,不是戳人心窩子麼?”

幾位繡娘輕輕笑著,“我們雖從華錦莊出來,可當真未曾見過貴妃一麵呢!”又撒嬌道,“也讓我們去試試罷!”

……

兩個月對於製成衣來說太過緊湊,好在她們都是熟手,蘇傾語這些日子也一並待在鋪子裡。

於是幾人就圍在她的小桌案旁,湊在一起笑鬨著討論著,你看我,我笑你,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徐蘊是她們中年紀最大的姐姐,自然對她們多照顧些。蘇傾語照顧著她母親的病,預支了好些銀錢,她沒了顧慮,自然全心全意。

“咚——”

在歡聲笑語之中,成衣大會開始了。

近夏之時,知春裡架起了個高台,裝飾著顯眼熱鬨的紅綢,上麵擺了幾把紅木圈椅。

高台之上,整齊劃一地擺著一個個精致架子,一件件鮮亮的衣裳置於其上,被陽光照射出漂亮的波瀾光澤。

“三皇子——請喝茶,請喝茶!”

李員外雙腳踱步,忽而猶豫,忽而堆笑,僵著一張臉奉承地擠在葉訣身邊,小心謹慎地伺候著他。

文繡院的許姑姑端正地坐著,不往他們二人那看一眼。她神情嚴肅地掃視四周,末了又收回目光,審視般看著麵前掛著的鮮亮衣裝。

葉訣不喜這種拘謹的架勢,歪歪扭扭地靠在圈椅上,神情滿是無聊,漫不經意地瞥著衣架上的衣裝,

“這裡麵真有新奇衣裳?我看和我母妃平日穿得也差不多,沒什麼稀奇。”

全是什麼花裡胡哨的。這些衣服被陽光一照,幾乎要閃了他的眼。叫他看什麼?

許姑姑看他一眼,語氣毫無起伏地說:“錦繡街和知春裡是京城尚可的裁縫街,成衣鋪子眾多,這幾年,不錯的衣服也不少。殿下,既然來了,便看看罷。”

葉訣敷衍地應了,百無聊賴地四處看著,忽而和人群之中戴著麵紗的蘇傾語對上了視線——

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