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暖春,木色的榫卯結構勾勒出屋內利落的架構。屋內整潔又排列有序,沒有多餘的個人物什,像屋內住著的人隻是個過客。

溫晚川身著一襲銀白流水紋長袍坐於書案前,案上鋪著一張極長宣紙,上麵密密麻麻記著鋪間行路路線。

他露出的一雙手骨節分明,腕間有力,提筆利落,似運籌帷幄,線路行徑在他腦中運演千百遍。

“吱呀——”

木門被輕扣三聲,隨後推開。溫晚川聞聲抬眼,看見了一雙笑臉盈盈的眼睛。

蘇傾語衝他彎了彎眉眼,喚了句“晚川哥哥”便端著托盤輕步上前。

盤上置了一小盅金絲燕窩,還是溫熱的,徐徐冒著熱煙,若隱若現地散發出勾人的香氣。

蘇傾語一麵將其端至桌案,一麵笑著道:“聽聞你在房中,母親便喚我送來了,是昨日新來的金絲燕窩,你嘗嘗。”

溫晚川“嗯”了一聲,放下紙筆伸手去接。

卻見蘇傾語手更快,修長柔軟的雙手輕環著帕子搭至蠱邊,正欲將其端起——

他一時不察,雙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溫熱柔軟的觸感傳至他的手心,她的肌膚細嫩,像水一般,同她溫柔的性格一樣。

溫晚川眉頭微皺,掀起眼皮看她,瞳孔幽黑得發寒。

蘇傾語今日穿著一件杏花色小襖,披著毛茸茸的雪貂裘,似是將她整個人環在其中似的,顯得粉嫩的臉頰更加小巧可愛。

一陣柔軟的清香順著如絲綢般垂落的青絲緩緩飄至他的鼻尖,幾乎要蓋過那一盅金絲燕窩的甜香。

……像個糯米團子似的。

溫晚川淡淡地收回目光,同樣收回手去,任蘇傾語將燉盅端至自己麵前,自顧自拿起了瓷勺。

卻不想,蘇傾語並未離去,隻是眨了眨眼,像貓一樣提裙款步走到他身邊的圓凳上坐下,看向他桌案上的宣紙,

“在做什麼?”

“鋪子裡的事。”

溫晚川言簡意賅,不欲多說。

他壓著的眼皮覆蓋了半個瞳孔,黑沉沉的眼神顯得極其疏離,連周身的氣質都是冷的。

蘇傾語卻不懼,托著下巴看他。溫晚川本便長得溫潤,這樣冷臉的模樣顯得有些割裂,更像是防備。

她前世也曾落得個家中敗落的下場,知曉那是怎樣的狼狽光景,既是舊相識,理應多多照拂些才是。

蘇傾語垂眸輕瞥他桌案上的宣紙,“咦”了一聲, “線路圖?”

上頭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從邊境、西域通往京城的線路,裡麵包括了各種關口和運輸物資的類型。

裡麵不乏米麵和糕點糧食。

他既有買米的渠道,如若日後那場戰役期限將至,她或許可以同他攀談,細細了解些其中事宜,父兄與他相熟,他應當不會拒絕……

她見溫晚川並未阻擋,試探地問道:“這些米麵是從各個縣城運送而來麼?”

“是,也不是。”溫晚川答道:“每個城池氣候與種植技巧不同,米麵口感也不同。京城人總愛嘗些稀奇玩意,所以運來。有時也運送一些西域產物。”

蘇傾語沒想到他會說得這般細致,聚精會神地聽著,隨後笑吟吟地道:“晚川哥哥懂得真多。”

溫晚川噗嗤一聲冷笑出聲,“跟哄孩童似的。”

他轉眼看她,卻見蘇傾語不知何時低下頭去,指尖搭著宣紙,眉間微蹙,專心凝神地細細看著其中關竅。

線路、城池、物資……她未曾細細接觸過的這些好似在她的腦中連成一張緊密的網,直直通向七年後的那一場戰役。

那場戰役身在玉城,其中經過五個關口。據她所知,這些關口的指揮者每年皆會回京一趟,與京城極為親密才是。

再者,如今書信送達極快,朝廷對於糧草這般重中之重之事更是嚴謹細密,有怎會出指令不達的差錯?下麵辦事的人又怎敢疏忽?

如今想來,其中關竅恐怕不止她想得那般簡單。

她的眼神越發凝得銳利,周遭氣質倏然轉變得極有氣魄,溫晚川端詳著她的神情,眼神帶上一絲饒有興味。

……

棉華鋪熱鬨不斷的景象持續了好些天,像是要把前些日子的冷清債全數討回去。

不僅如此,棉華鋪好似要跟她們爭到底似的,閒暇之餘還派了人來煙裁坊來冷嘲熱諷一番,連路過煙裁坊想要進來的客人也不放過,都要對著她們努努嘴、朝著煙裁坊說說小話。

急得玉桃直跺腳。

她發間兩側的雙螺好似都耷拉下來,委屈地掛著,麵露焦急地道:“東家,怎麼辦呀?我們才剛開店,生意就被搶了去!”

蘇傾語失笑,安慰道:“她的本錢沒這麼低,氣急亂投醫罷了,過段時日自己便會亂套,我們做好自己就行了。”

玉桃聽了,猶豫地左顧右盼,仍是不信,“真的嗎?”

這幾日鋪子日日都在虧損,她是戚塔薇派來的人,自然知曉這鋪子後頭另有其人,可到底不知她們二人關係如何……

她怕東家受人責罵。

也怕……鋪子撐不到那個時候。

東家的年紀比她還要小,粉雕玉琢的小臉還帶著稚嫩,一雙漂亮眼睛還柔和得很,怎去和那些壞人爭?

雖然她端得成熟端得胸有成竹,可萬一是在強撐呢?

蘇傾語不懂她心思的彎彎繞繞,反倒鬆了一口氣。

她因著不用急著琢磨些新花樣出來而樂得自在,置辦了個桌案在鋪子後頭寫寫畫畫,或寫些貨品路線,或畫些花紋樣式。

“這煙裁坊,也就囂張這些時日了!論料子,哪比得過棉華鋪?”

“瞧那成衣的寒磣樣!都是幾年前過時的樣式,切,誰稀得買?!”

“就是啊……那東家瞧著冷靜,恐怕也已經哭鼻子了吧?”

“那肯定啊,棉華鋪可是經營這麼多年的老鋪子了!哪有個小丫頭剛開店就競爭得過的道理!”

一句一句刺耳的話語傳進蘇傾語的耳朵裡,難聽得很。她漠然地抬眼望向門外,竟是緩緩勾了唇角。

煙裁坊的這些成衣布料也不是一時半會便能補上的。棉華鋪倘若不出手,她這風波一過,反而要想彆的法子留住客人。

可棉華鋪用力過猛,一降便將價錢降三成。先不說她的利潤不知還剩幾何,這價錢……

降了可就回不去了呀。

幾年的老鋪子,口碑客源是最緊要最珍貴的東西。價格一降,利潤便變少。

人心貪心皆凶猛,這降價的事幾日還好,若是以月算去,心裡的落差定會反噬,定會不滿足。

屆時,便要拿彆的東西填補了。

比如……質量。

蘇傾語笑笑,又提筆起來,垂下眸子專注畫著手上的花紋。

且等著罷。

……

一位吊兒郎當的婦女搖頭晃腦地走到煙裁坊門口,上下打量著煙裁坊的牌匾,極大聲地“喲”了一聲,麵露鄙夷地說:

“這鋪子還開著呢?嘖嘖,鄉野丫頭開的鋪子,也想討巧賺得盆滿缽盤,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我呸!”

“你這人,說話怎的這般難聽!”玉桃麵露怒意地往外走,示意要趕人。

“嗤,實話實說而已!小丫頭片子,瞧你這窮酸樣!誰不知如今你這客人都到了對街的棉華鋪去!苟延殘喘有什麼意思?”

婦女帶著嘲諷似看熱鬨一般奸笑道:“要我說啊,就識相一點去棉華鋪請個罪,讓那旭安姑娘從指縫裡露幾個銅板給你們!”

“你!”

玉桃跺了跺腳,去拿了木棍來,作勢要打。

蘇傾語從裡屋走出來,伸手攔了玉桃的動作,平垂著眼皮淡淡道:

“我鋪子的事,便不勞您費心了。”

她的語氣很淡,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氣勢,眼神中帶著如冰的冷意,像十二月的冰窖,讓人駭然。

那婦女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又心虛,下意識低了聲調,嘟嘟囔囔道:“本來就是!嘴硬什麼?”

蘇傾語並未再說一字一句,隻是漠然地看她。

婦女被盯得仿若一盆冰冷的水從頭澆到腳,打了個哆嗦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僵硬著身形,沒趣地快步離開了。

“東家!你看她這樣!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平日就嘴碎,今日竟神氣到這副模樣!”玉桃不解氣,還欲罵。

蘇傾語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她們快撐不住了。”

玉桃一愣,“什麼?”

“如今,我們鋪子裡的客人已儘散了個乾淨,她沒必要再來嘲諷我們,更沒必要讓我們服軟。在她們眼裡,煙裁坊應當不成氣候了才對。”

蘇傾語淡淡瞥了一眼那婦女離去的方向,

“而方才那婦女的字裡行間都是棉華鋪,叫我們去服軟,更像是棉華鋪已然撐不住了,要個階梯下,順理成章地恢複從前價格罷了。”

她並未招惹她們,鋪子裡用的提花綢也是明示了不同,卻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諷,連帶著鋪子裡的姑娘們也被鄙夷。

這便不能忍了。

玉桃不懂她所想,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有道理啊!”又憤憤地看了一眼對街的棉華鋪。

蘇傾語的眼神愈冷,“更何況,她請的是錦繡街有名的碎嘴子,名聲本來就不好,棉華鋪非不得已沒必要跟她摻和上。隻是叫來蹚渾水的罷了。”

“我偏不如她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