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犯上 玄箋 4818 字 2個月前

——隻要你在我身邊,我會保你平安無恙。

這相當於一個承諾,來自蓬萊觀主穆若水的承諾。

更彆提還有前半句主動提點:遠離博物館、學校和醫院。

“謝謝道長。”又是那道真誠感激的聲音。

穆若水就算看不到傅清微的臉,也能想象出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和眉毛會統統彎起來,碎光一樣的晨曦自屋簷撒落在彎彎的眉梢,像一尾翠羽青雀,細細的腳爪落在柔軟的掌心,帶來輕微的癢意。

青雀雀躍地飛走了。

第一縷紫色的晚霞掛在山肩時,她準時飛了回來。

穆若水的手扶上半開的棺蓋坐了起來,在她推門進來之前又迅速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我回來了。”

傅清微熟門熟路地把背包放下,搬著小馬紮坐到棺材邊,兩隻手搭在邊緣,探頭望進去和裡麵的女人聊天,笑著說:“我隨便買了一點黃紙和朱砂,老板還送了我一支毛筆。”

“不是說了屋裡有?”穆若水不悅。

“我怕浪費好東西,先用普通的練練手。”傅清微忙解釋道,生怕她誤會自己。

女人神色稍緩。

“既如此,趁著天還有些亮,抓緊時間練習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

傅清微動作飛快地在院子裡擺好了桌椅,先取了一疊宣紙,在硯台裡倒入墨汁,用毛筆蘸了,小心地展開寧心符,擱到一邊,在白紙上依樣畫葫蘆。

穆若水遠遠地瞧了眼,說了句:“笨手笨腳。”

傅清微臉微微熱起來,她沒學過毛筆字,還是努力抓穩了筆,一絲不苟地臨摹。

先用宣紙掌握基本的符形,再換到她自己買的黃紙,按照1:2的比例調配好朱砂。

傅清微閉上眼睛,回憶著占英當時畫符的場景,左手作劍指,兩指微屈,三指結印,右手用蘸飽朱砂的毛筆聚精會神地在黃紙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玄奧的圓圈,口中念念有詞。

當時念的什麼傅清微沒聽清,但彆的步驟可以模仿出九成。

穆若水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看著她一手掐訣,一手運筆畫符。

常人看符籙像鬼畫符,因為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給人看的。傳說符籙是天人所傳,符是雲氣凝結,蘊含造化奧妙,宇宙洪荒,天人觀察到以後,摹寫下來,傳到世間,才有了人間的符籙。

修道之人掌握了符籙,於是得溝通天人之法。

熟練繪出符形是第一難,符頭符身符腳,做到行雲流水、中途不停。

傅清微全神貫注,辰砂在黃紙上最後一筆收腳圓潤,蓮紋栩栩,餘韻無窮。

雖笨手笨腳,倒有模有樣。

穆若水單手背後,彎下腰瞧了瞧,在心裡點評道。

傅清微擦了擦額頭的汗,隱隱體會到占英畫符為什麼會那麼累,想要一筆不頓地畫出那些奇怪玄妙的符號,需要集中的精力超過期末備考十倍不止。

而且下筆的時候似乎有一種阻力,越畫到後麵,越是滯澀,一不留神筆鋒就會錯開,毀於一旦。

她一連畫了三張,臉色發白,強忍著繼續,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抽走了她手裡的朱砂毛筆。

“天黑了,去屋裡練。”

傅清微才發覺已經過去了快一個小時,月上柳梢頭,因為月色明亮,她習慣了山裡斷電,沒有燈光,畫符過於專注所以沒注意。

“謝謝道長。”這句話傅清微一天至少十遍,幾乎成了口頭禪。

穆若水極輕微地下壓嘴角,目光在她的眼睛和扇狀睫毛掠過一圈。

她可不是憐惜她,隻是不想毀了這雙好眼睛。

傅清微連筆墨紙硯和桌椅都搬回了屋內,穆若水抱臂倚在門邊,看著她把紙筆鋪在桌麵,蹲在櫃子前翻出蠟燭,不熟練地用火折子點燃,插在黃銅燈座,一燈如豆漸漸暈開。

因為不夠亮,她點了兩支蠟燭,勉強照亮書桌前的角落。

來來回回花去了近十分鐘時間。

穆若水心想:確實比電燈差遠了。

不過穆若水的雙眼在黑夜中仍可視物,與白日無異,所以她用不著點燈,也沒必要通電。

傅清微一個土生土長的現代人,弄完這一套累夠嗆,身體不累心累,科技至少倒退二百年,一百年前的民國那時候有的老百姓已經用上電了,但蓬萊觀沒有。

自來水都沒有!否則她怎麼會天天在家裡洗了澡過來?

不對,穆若水一直待在山上沒有出去過,這裡一定有洗澡的地方。

也不一定,她和穆觀主“同居”這麼久,沒見她換過衣服,但身上也沒有異味,反而總有一種淡淡的香氣。

那股香氣時淺時濃,她第一次被拖進棺材裡的時候聞到過,似花非花,似木非木,她對香料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她這不是普通的香氣。

每次香氣變濃時,她靠近穆若水,都會有一種被蠱惑似的神誌不清感。

觀主的美色固然迷惑人心,但不至色令智昏吧。

她又不喜歡女人。

……應該?

想遠了,她是想知道觀主平時在哪裡洗澡,有沒有可能她下次不在家洗澡,能節省時間早點回山上,多一分安全。

傅清微甩甩腦子,清醒了一些。

“道長,山上有洗澡的地方嗎?”

“有。”

傅清微麵露喜色,幸好對方不是回她有清潔術,每天捏個訣就好,否則她才是無言以對。

“在哪裡?”她連忙問道。

穆若水後背倚在門邊,換了個姿勢雙手抱臂,平淡道:“不想說。”

“……”

穆若水靜靜地等待傅清微被噎住的表情,已經準備好高興一下,但對方依舊沒有遂她的願,她溫和地接受了這個回答,說:“那我下次還是洗了澡再來。”

穆若水一口氣哽住。

“後山有個溫泉。”

“嗯?”

“允你打水出來沐浴,不可踏入溫泉。”

“謝謝道長。”傅清微嘴角克製地揚起,掩飾自己得逞的喜意。

穆若水“嗯”了一聲,心頭浮上的那縷不對勁被她揮去,輕輕一甩寬袖,睨她說:“還不去練習?”

“知道啦。”小青雀又要飛了,幼小羽翼扇起的風擦過女人的麵頰,對方眯了眯眼。

“注意說話的語氣。”

“知道了,道長。”傅清微一秒恭敬。

穆若水偏了偏下巴,點點屋裡。

傅清微坐在書桌後,借著燭光一筆一劃地繼續畫符,凝神忘我。

穆若水因為一些原因,更喜歡睡在她的棺材裡,所以很少踏足房間。她初醒時來過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傅清微當初得了她的許可,可以進屋裡睡覺,她沒敢打開所有的房間隨便挑,從左到右,揀了一間乾淨的便住下,其他的碰都沒碰,也就是這間。

竹桌竹椅,正對房門還有一張書桌,雖然有一層薄薄的灰但是布置整齊,有明顯生活的痕跡。

穆若水來到床前,單手撫上床麵光滑的料子,被子折三折整齊地疊在裡麵。

床由純實木打造,紅木的漆麵依舊如新,歲月包出柔潤的光。

穆若水坐在床上,閉上眼睛,許久,她的手向床底摸索,左右觸碰,指尖碰到了一片冰涼的硬物。

穆若水睜開眼睛,彎腰蹲在床前,從床底拿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子。

鐵盒子打開的聲音驚醒了畫符的傅清微,她扭頭朝這邊看過來,不明所以。

穆若水把鐵盒子放在床沿,從最上層拿出了一本泛黃的電影雜誌。

封麵上風情款款的女人長發挽在腦後,額前留著波紋卷發劉海,雍容華貴,顧盼生輝。

黑白色,人物造型和妝容都極具年代感。

雜誌左下角標著出版信息和封麵人物名字。

藝聲出版社,第二期。

1935年7月。

胡蝶。

傅清微的目光再一次投了過來,似乎在問有什麼她能效勞的,穆若水順口問道:“胡蝶是誰?”

“民國一個很有名的電影明星。”傅清微答得飛快,怎麼說也是半個表演行業從業者,名人她還是知道的。胡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電影皇後。

“她還活著嗎?”

“去世了。”還活著不得一百二三十歲,誰都跟她似的。

穆若水哦了一聲。

傅清微最早推測穆若水在沉睡前處在戰亂年代,至於是哪個朝代她不清楚,後來她更偏向民國。誰家好人能一睡上千年?幾十上百年還更能讓人接受一些。

她看過電影,電影傳入華國已經是十九世紀末的事情了。

“道長上次說看過電影,是看的胡蝶演的嗎?”

“興許吧。”穆若水翻了幾頁隨手把雜誌扔到一邊,並不執著於得到答案。

興許?

這是什麼回答。

穆若水從鐵盒子裡又翻出了木劍、連環畫、剪紙……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她不感興趣地都丟到一邊,床上很快丟滿了,連盒子一並棄之不顧。

她撣撣衣袖站了起來,離開了房間。

傅清微:“……”

兢兢業業地起來收拾殘局。

比起穆若水的不在意和棄如敝履,她拿起木劍覺得可愛,連環畫可愛,剪紙的小貓小狗也可愛,一樣一樣收進鐵盒子裡,放回床底。

她坐會桌前,在凝神下筆之前最後想道:就是不知道這原來是誰的房間。

穆若水消失了很久。

回來的時候發尾微濕,腰帶未束,紅衣烏發,麵龐多了許多不自知的柔和,傅清微猜她是剛洗完澡。

傅清微已經知道山上有溫泉了,穆若水也不用每次等她睡著才去洗澡。

衣服依舊沒有換,看起來卻還是一塵不染,月光鍍上她的身形。

“發什麼呆?”女人的柔和變成冷峻。

傅清微連忙低頭畫符,一口氣沒順下來,當即畫壞了一張,她心疼得嘶了一口氣。

她是今天才知道畫符的朱砂買來原來這麼貴。

“彆畫了。”女人打斷她繼續的動作,說,“再怎麼畫都是廢紙一張。”

傅清微大受打擊。

穆若水從袖子裡掏出一疊嶄新的黃紙和一盒朱砂,說:“用這個。”

傅清微:“?”

穆若水:“你買的朱砂摻了土,純度不足一半,你又沒有靈力,畫再多有什麼用?”

女人的口吻不客氣,話裡卻是在給她解釋。

傅清微為自己誤解她而愧疚,抬頭看過來的目光再次盈滿感激。

“……”

穆若水把東西放桌子上,丟下一句:“畫吧。”

她頓了頓,說:“再廢話我把你眼珠子挖了。”

“……”

傅清微緊緊閉上嘴的同時,腹誹道:說話和眼珠子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不是堵住她的嘴。而且……

她根本一句話都沒有說!

不能因為她的眼睛會說話就欺負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