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犯上 玄箋 4325 字 2個月前

雖然整日睡在棺材裡,但穆若水長久的沉睡,與這座山已經融為了一體,山中一切動靜都瞞不過她的耳朵,更彆提一個小小的道觀後院。

傅清微幾時上山,幾時離開,她進門會先敲三下,不多不少,再推門而入。

“我回來了。”

雖然穆若水從不回應。

白天她一般不在,聽她說她有三份事要做,一份是當學生,一份是養活自己的工作,她也不避諱地坦誠自己第三份工作:剛剛成為靈管局的實習生。

“實習生?”穆若水的詞典沒更新到現代。

傅清微絞儘腦汁,才搜刮出一個差不多的詞:“就是學徒。”

“她們可教了你什麼?”

“……那倒沒有。”傅清微心裡又不傻,她就算體質特殊也到不了被靈管局直接錄入的地步,而且入職第一天就迫不及待把她送到這裡來,醉翁之意不在她,恐怕在穆觀主身上。

穆若水嗤了一聲。

“你被利用了。”

“那又有什麼關係?”傅清微說,“我隻想找到你,她們滿足了我的心願。”而且靈管局薪水給的太多了,還有編製,她很難拒絕。

“……”

穆若水忍不住問她:“你對每個人都這麼說話嗎?”

“怎麼說話?”

穆若水不由地心想:難道是我太保守了?

傅清微似乎絲毫未覺不妥,眼神清澈,讓穆若水越發的懷疑自己,是她一覺睡得太久了,不理解現在年輕人的語言習慣嗎?

“我去睡覺了。”

穆若水想不通,但也不想繼續下去,她用袖子擋住手臂上細細的雞皮疙瘩,幾步來到棺材躍入,單手抵在身前,在石棺裡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晚安,明天見。”

棺材合蓋之前最後傳入一道年輕女人的聲音。

穆若水下意識動了動唇,險些吐出一樣的話語,及時止住。

她不知道21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離這天已經很近了。

傅清微坐在院子中央的小馬紮上,麵前用藤椅充當的桌子上擺著《符籙大全》《驅邪捉鬼的一百種方法》《玄學常識》等,是她從校圖書館借來的,既然她一腳踏入了這個世界,再閉上眼睛做普通人已經不可能了,山精鬼怪都不會給她這個機會,能多學一點是一點。

身邊有個現成的大神,傅清微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求得了向穆若水討教的機會,她搬出自己珍藏閱讀的這些書,讓她一辨真假。

傅清微捧著書到穆若水麵前,一頁一頁地為她翻動,目光希冀。

然後她第一次聽到了女人的笑聲。

珠玉落盤,清脆悅耳。

思之令人忘神。

但想到她是在對什麼發笑以後,傅清微根本無心沉迷美色,眼睛裡的神采一點一點暗下去:“一點作用都沒有嗎?”

她已經能背誦十好幾個口訣了,什麼六丁六甲驅邪咒,驅鬼咒、殺鬼咒、靜心咒……

“這些咒語一個也沒用嗎?”她不死心地追問道。

“沒有。”穆若水道。

“我多念幾遍呢?”

“沒用。”

先不說這些咒語真假,咒語需要配合口訣、步法使用,包括符籙的畫法,符頭符膽,這些各門各派都是密不外傳的。供奉的神仙不同,請神兵或者陰兵的步驟也不同。

退一萬步說,你的名字在天庭登記了嗎?真人憑什麼保佑你?六丁六甲、神兵神將為何要聽你調遣?

這就是為什麼要拜入玄門正宗。

師父領進門,傳度、授籙,爾後名登天曹,獲得神職,手持籙法,溝通天地。

民間有方士、有術士,也有稱之陰陽先生的,唯獨沒有道士。沒有宗門,自稱道士的,不過是野道士,哪怕本領高強,也隻能驅使陰兵役鬼。

和真正從師門傳承法籙的道士大不相同。

總而言之,想在網上或者隨處可見的書上學到道士的本領,絕無可能。

傅清微眼睛裡的光徹底暗了,一言不發。

她的懷裡還抱著那些書,哪怕它們已一文不值,也是溺水之人拚命抓住的稻草。

穆若水慢慢收起笑容。

來到山裡這麼久,穆若水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沮喪的樣子。她看得出來對方其實不是個健談的人,兩個人在山中作伴,穆若水不愛說話,又整日待在棺材裡,陰氣沉沉,如果她也不說話,非得活活逼瘋不可。

所以她每天出門前、回來後都生氣勃勃地和她打招呼,即使麵對的隻有冰冷的棺材,從天黑到天明。

她給她帶奶茶,買小吃,穆若水偶爾賞臉吃一口,她都會表現得很高興。

她說很多很多話,穆若水搭一句腔,她的眼睛就會變得亮晶晶。

還有那句雷打不動的“晚安,明天見”,都是她抵禦孤獨和恐懼不得不的辦法。

她隻是個普通人,一個二十歲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

同時也是一個被鬼怪覬覦的絕佳容器,一朝不慎便會失去自我。

她太害怕了。

這些恐懼不以眼淚表現出來,在她的每一次無人時呢喃自語,在她黃昏時刻焦急趕路上山的步伐,在她夜晚坐在門檻呆呆望著庭院的每一次出神,在輾轉反側終難成寐,在現在她久久的沉默不語。

穆若水都看在眼裡。

她看著對方黯然蒼白的側臉,唇齒間本來就淡的血色更看不見了,驀的升起一種陌生的憐情。

要不……

傅清微抿了抿乾燥的唇,舔出一絲血色,忽然轉過來看向她,語速飛快道:“我這裡有幾道符。”

穆若水:“嗯?”

在兩人都沒察覺到的時候,女人的語氣多了半分柔和。

傅清微掏出占英之前給她的護身符,她一直貼身佩戴,此刻一拿出來,她臉色又是一白,其中一道符不知何時變黑了,說明已為她抵禦過一次攻擊。

——有鬼在白天襲擊了她!

除去一開始那道,占英一共給了她三道符,今早她檢查時還有兩道,如今隻剩下最後一道了。

傅清微勉強克製住自己手指的顫抖,把折成三角的符紙小心地展開,遞給女人看。

穆若水伸手接過,隻一掃便認出來:“閣皂宗的寧心符。”

“有用嗎?”

“自然是有。”穆若水點點頭,“很精純正宗的符籙,隻是畫符的人修為普通,不能發揮它的全部作用,對付一般小鬼綽綽有餘。”

閣皂山曾與龍虎山、茅山並稱三山符籙,盛極一時,如今雖已式微,也是源遠流長的一流宗門,老祖宗留下來的,於符籙一道自是登峰造極。

穆若水把黃符重新折好遞還給她。

好是好,可惜隻剩一張了。

她想:又要從傅清微臉上看到絕望和沮喪了。

事實卻不是這樣。

傅清微抬起眼簾望向她,琥珀色的眼瞳被月光映著,如同炬火,重新燃起希望的光。

“那如果我學會畫這道符呢?”

既然網上的符咒不可信,她恰好手裡有能保證作用的真品符籙,隻要學會了,是不是就可以自保了?

穆若水很想說,符籙有形神,即使學會了形,沒有修行得來的靈氣附靈,也是廢紙一張。

但是她看著對方堅定的臉,把嘲諷的話咽了回去。

再說下去她萬一要哭了。

於是穆若水不置可否:“你可以試試。”

傅清微重新振作起來,揚起笑容,故作輕快道:“那我明天去山下買朱砂和黃紙。”

“隨你。”穆若水低眉垂目,抬起手,輕輕地朝下揮了揮袖子。

“謝謝道長。”

“不必,我並沒有幫到你什麼。”放在往常穆若水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哪會考慮彆人的感受。

傅清微似乎有些驚訝。

“怎麼這樣看著我?”女人疑惑道。

傅清微笑了笑,溫和地說:“隻是覺得道長是個好人,明明幫了我還自謙。”

“……”

穆若水心想:你真是腦子壞了。

她要真是個好人,就不會看著她擔驚受怕袖手旁觀,一道比她手裡的寧心符厲害百倍的符籙,她抬手就可以畫出來。

確實是舉手之勞。

但她偏偏不做。

不想,不願意,想不幫就不幫。

她是順手救過她一次,但人有劣根性,升米恩鬥米仇從來不罕見,甚至是人性。大多數人經曆和傅清微一樣的事,會恨會怨,覺得你既然本事那麼大,明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解決問題,為什麼不肯幫我?

包括靈管局也是,她們那麼大的部門,神通廣大,能人輩出,真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在傅清微的體質上找到解決辦法?未必吧。

但是他們也沒有做,反而將她送到了蓬萊觀,美其名曰穆顧問脾氣不好,讓她自己小心。

對修者來說真的不難,但就是沒有人肯出手幫她,逼得她以凡人身軀無頭蒼蠅似的去苦尋求生之法。

穆若水始終沒有在她的眼神中看到半分怨恨,反而充滿感激。

她不懂。

為什麼?

穆若水想到第二日天明也沒想通。

但傅清微又要下山了。

穆若水閉著眼睛,聽到她走到棺前的腳步,停在大約三尺處,慣例和她輕柔道彆:“我出門了道長,晚上見。我今天要去買黃紙、毛筆和朱砂,但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成色好,可以拍了發短信你幫我看看嗎?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叩一下棺材好嗎?”

石棺裡久久沒有傳來回應。

傅清微神情失落,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後轉身離開。

她的腳剛邁出門檻,女人清冷的嗓音在身後沉靜響起。

“上好的朱砂和黃紙屋裡就有,可借你一用。”

“不可去衝煞之地,遠離博物館、學校和醫院。隻要你在我身邊,我會保你平安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