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1 / 1)

兩天之後,當我問米麗安她感恩節假期的選擇——是享受一段靜謐閒適的休假時光,還是奔赴一場費用全免的希臘之旅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太好了,我正打算讓你幫我在雅典預訂一項服務呢。”我對她說。

有時,時間如同狡黠的竊賊,從我們身邊倉皇溜去,一切事物都如同浮光掠影;而有時,它又似一位傲慢的君主,邁著極緩慢的步伐姍姍流淌,炫耀著它永續的權柄。

等待感恩節假期到來的時光,恰恰就如同後者,漫長得讓人有些煎熬。

終於,在假期第一天的早晨,經過十三個小時的漫長跋涉,我們穿越了雲層的重重褶皺。機長用帶著愛琴海口音的英語宣布飛機即將降落,我貼著舷窗,看見比雷埃夫斯港的遊輪正劃開翡翠色海麵。

穿過私人航站樓的廊橋,卡拉馬塔橄欖樹的清香撲麵而來。海關閘口處,那個穿著白色毛衣外套的高大身影正在查看腕表。我的麂皮短靴與大理石地麵碰撞發出清脆急促的聲響,恰似我此刻雀躍的心跳。他驀然抬起頭,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笑意從深褐色眼底迅速溢出。

他張開雙臂,穩穩接住飛奔而來的我,而後懷抱收攏,一連串親吻落在我的發間。“甜心,我真的好想你。”

等我們踏出機場,希臘明媚的陽光和宜人的氣候毫無遮攔地傾灑下來,昨日還在芝加哥的寒風中備受窒悶的皮膚,此刻終於得以暢快地大口呼吸。

“雅典一日的光照,足以抵過芝加哥一周。”我由衷感慨道。

十一月是希臘旅遊的淡季。此時的雅典城,更像是一場絢爛煙火後殘留的倦怠餘韻。

古城內遊客寥寥。蒙納斯提拉奇廣場的咖啡館外,褪色的藍白遮陽傘像收攏的睡蓮般蜷縮著。雅典娜雕像的矛尖凝著晨露,在暖陽下閃爍如淚滴,拜倫勳爵的大理石衣褶間棲息著灰鴿,它們慵懶地啄食著路人撒落的芝麻脆餅碎屑。即便是赫爾墨斯路上那些憑借黑鬆露燴飯和蒔蘿烤章魚聞名遐邇的餐廳,此刻也隻見服務生慢條斯理地擦拭著玻璃酒杯。

在過去的兩天中,廣告拍攝團隊一直在伯羅奔尼撒半島西北部的奧林匹亞遺址忙碌取景。隨著昨天下午古代場景的拍攝圓滿收官,攝製組便馬不停蹄地轉移到了雅典城內,繼續拍攝廣告的現代部分。

裡卡多從機場接到我們之後,還需要趕回拍攝現場,完成最後半天的工作。我提議今晚一起前往蘇尼翁角的海神廟看日落,他立刻表示同意。

我和米麗安抵達酒店後,先將行李安置在能將利卡維多斯山景色儘收眼底的全景套房,並稍作休憩。隨後,我們便興致勃勃地開啟了雅典城內的探索之旅。

到了下午,米麗安舉著相機在科林斯柱廊前閃個不停,我獨自坐在雅典衛城山腳下,靜靜看著帕特農神廟的投影一寸寸爬上狄俄尼索斯劇場的古羅馬座椅,我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微酸的檸檬汁,裡卡多的電話突然打了進來。

“真的很抱歉,甜心。”聽筒裡傳來片場此起彼伏的指令聲,他的話語間滿是歉意,“今天的拍攝進度比預期要晚,導演想要捕捉愛琴海上的晚霞。我們能不能把夕陽之約推遲到明晚?”

我稍作思忖,隨即決定靈活調整原本的計劃:“既然如此,我們不如把行程改在淩晨?一起去看海上的日出吧。”

“日出?”短暫的詫異過後,他欣然讚同,“這個主意聽上去妙極了。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一起在海邊看過日落,這次正好,換作一同去迎接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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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尼翁角位於雅典城南,是一座氣勢非凡的海岬,被大海深情地用三麵環繞相擁。往昔歲月裡,它曾是雅典堅不可摧的軍事要塞,如今則以自然景致和古文明遺跡聞名。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建於公元前444年的海神波塞冬神廟。

淩晨四點半的朦朧夜色中,我和裡卡多一起驅車離開雅典城,沿著臨海的波塞冬大道向南疾馳。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後,我們到達了阿提卡半島的最南端。

我們下了車,順著山坡徐徐往上行走。在暗淡的岩石群上,是一簇簇孤零零的、被風扭曲的灌木叢,到處都有銀箔似的月亮灑下的細碎光影。我們不時跨過一些從草叢中探出來的大塊灰色岩板,原本夾雜著霜意的空氣裡,現在又融入了大海的鹹味。

能看到在海岬的最高處,一座宏大的希臘神廟臨海而立,堂皇聳立的白色圓柱隻殘存下十六根,岩石砌成的地基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矮草,還逗留著幾株紅粉色秋水仙。

我們繞過柱廊和石階,直至抵達海岬的儘頭。此刻,我們的左麵是那片千年來傳唱不止的愛琴海,前方橫亙著浩瀚無垠的地中海,右麵則是淡紫色的愛奧尼亞海。

銀色的潮水在距離海岸很近的地方交纏湧動,像麥穗竊竊的私語,像駿馬起伏的鬃毛,像戀人繾綣的呼吸,像愛欲交融,渴望肌膚與深情,渴望抵抗,又渴望被征服。

“‘生活,是無邊無際的、浮滿各種漂流物的、變幻無常的、暴力的,但總是一片澄澈而湛藍的海。’”我靠在裡卡多的懷裡,失神道,“你說,當我們眺望著大海的時候,是怎麼分清下麵是海,上麵是天的呢?我們會不會其實站在天頂上?海是插滿了星星的天,天是種滿了雲朵的海。”

“佐伊——”他呼喚我。

我從遐思中回過神,扭頭望向他。

“你真美。”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這一點。”我笑著將一縷被海風吹亂的發絲彆到耳後。

“不,我是說,是的,我早就知道你美得不可方物。但此刻,你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那樣美,美得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仿佛你下一秒就要回到海裡去了。”他用指尖非常輕地拂過我的顴骨,非常輕。

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那我是誘惑水手、讓他們迷失心智的海妖,還是你心中可憐可愛的小美人魚呢?”

“無論你是誰——”他低語,“無論我是誰。我絕舍不得你化為泡沫,我寧願和你一起跌入深海裡。”

我的心微微一顫。

“可這樣……你會溺死的。”

他垂下眼簾,以一種近乎神聖的虔誠,俯身將吻印在我的額頭。“你的吻就是我的鰭。”

“就像我們在煙花下的泳池裡那樣?”我浮起一個微笑,在奧蘭多那晚的浪漫場景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他點了點頭。“我們將一同飛往烏托邦。”他重複我那天說的話,“你將帶我去烏托邦。”

我感受到他的臉緊緊貼上我的臉頰,那寬闊美麗的額頭,那鬱熱震顫的呼吸。海風又一次卷起我的長發,這些綢繆的發絲如同從幽深海脊蓬勃生長、肆意拱起的海藻,遊弋著,散落在他的頸上和肩頭,他的胸膛之上。

“倘若我是那隻從河神埃克羅厄斯的血液裡誕生的海妖呢?倘若在我棲息的礁石之畔,環繞著數不清的沉船殘骸,堆積著幾個世紀以來的累累白骨,荒蕪與死寂如影隨形,而在這無儘絕望裡,我唯獨渴望得到你的軀體、你的靈魂,將你完完全全地據為己有呢?”

“我會割開束縛我的繩子,從甲板上縱身躍入海裡,義無反顧地遊向你。”他霍然張開雙臂把我擁入懷中,仿佛要將我拚命揉進他的骨血裡,與他的生命徹底交融,“佐伊,如果沒有你的愛,我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不複存在。我的世界將再無意義。”

我怔愣了一會兒,片刻後,緩緩抬起手,指尖落在他的後背,順著他的脊椎一節一節地蜿蜒而上,他的肌膚在我的手指下微微顫栗,他的神情訴說著他此刻有多麼狂熱。

那雙褐色的眼眸,是春霧脈脈的小涇,填滿了喁喁情話,而所有的太陽都在其中弄影;是鳥群掠過的一片驚濤駭浪,讓我總也忍不住踮起腳來啜飲。

“你已經遊向我了,我的奧德修斯。”我貼向他的心臟,喃喃道,“我也如同帕耳塞洛珀那樣愛你。與你一同沉淪。”

-

空氣恬靜而略帶涼意。從浩瀚海麵吹來的微風環繞著海岬,我裹緊羊毛披風,裡卡多從身後攬著我。

西邊的天穹上,滿月的色彩由深沉的赭紅色逐漸變為黃銅色,再變為銀白,將它泛起波紋的憂鬱倒影浸入黑藍的海麵,猶如沉入水中的清澈花朵。海浪無休止地拍打著岩石,驚醒了在綠礁石上沉沉入眠的海鳥,在黑色幽草間濯濯飛翔的鯔魚群。

漸漸地,天幕在太陽即將躍出之際透出一層淡淡的暖調。東南方海平麵的邊緣,一抹亮光開始顯現,如同一條細細的絲線,被拉扯得越來越亮,越來越明顯,直至徹底暈染鋪開。珍珠色的雲朵一叢叢盛開到極致,簇擁著乳光虹彩的花心,邊緣則被鍍上燦爛的金邊。

轉瞬間,海灣與岬角的輪廓愈發清晰,從海平線上探出的圓形花心膨脹鼓噪,顏色是由深紅轉向橙紅的完美過度,像一顆緩緩睜開的巨人的赤金色獨眼,流瀉下萬千漣漣波光,像無數顆鑽石在海麵上跳躍嬉戲,又像空中花園在海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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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拂曉,我的天使在橙黃色的曙光裡墜落,翅膀滑過天邊化作雲裳。

我赤腳穿過海岬,砂石刺痛我的腳掌,晨露沾濕我的裙擺和發梢。

從愛琴海對岸而來的海風跋涉一千裡,拂過它所見到的第一片希臘人的土地,掠過波塞冬神廟的柱廊,嗚咽啜啜,吹響了盲詩人荷馬所稱頌的那隻神聖海角,於是遠方的旅人撥動起黃金年代的豎琴。

那天使的靈魂,濕漉漉的靈魂,我將他打撈起來,一寸寸展開,抹掉他的折痕,吻去他的水珠,將他晾放在海岸邊的蒺藜叢裡,在黎明的第一縷光輝之下。

那基督,他已將祂的一切恩典忘卻。

塵世間的愛情啊,如此低微,如此熠亮,七重天盛不下的千百萬星辰,在愛人的眼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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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我怔了怔,恍然驚覺:“是萊昂之前拋出的那個問題?”

他點點頭,他牽著我的手,他的眼睛那樣亮。

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那麼,你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愛我呢?”

“因為你就是你。因為你的骨和肉,與你的思想、你的心誌一起構成了你。這世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可再也沒有第二個佐伊了。這樣閃耀的、讓我驚歎的佐伊,這樣美麗、勇敢、生機勃勃的小姑娘。不是誰的賜予,不是誰的造物,是我生命中的奇跡。”

我解下披風,隨手拋在地上,然後搖晃著他的手,踩在荒草橫生的岩地上,一步一步,把他拽得東倒西歪。他起初想穩穩扶住我,卻被我拉著轉起了圈,我火紅色的長裙旋轉成了一朵花苞。

我退後兩步,雙手提起裙擺,怪模怪樣地朝他屈膝行禮,他微微一愣,旋即彎下脊背,右手橫在胸前,很有紳士風度地衝我回禮。

“我教你跳弗拉門戈吧!”我滿心歡喜地大喊,“裡卡多,我也隻願與你共舞!”

最後我們在風中精疲力儘,樂不可支。

“我的答案你其實早就知道。”我們肩並肩坐著,在懸崖之上,我輕聲說,“世人愛天使的光芒,上帝愛羔羊的虔誠,而我隻愛你的靈魂。因為年華將逝去,輝煌亦作土,靈魂卻如永恒的活火,始終變化,又始終如一。”

他握住我的手舉到唇邊,將嘴唇深深貼了上去。晨光熹微下,我的手掌宛如紫貝,透出淡紅的玫瑰色。

“神明的手本許信徒接觸,掌心的密合遠勝如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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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時間裡,我們靜靜依偎在一起,看著黎明駕著它銀亮的犁,猶如鴿群騰空犁開夜幕,又如激蕩的馬駒狂奔過那些連綿的山丘和海灣。

金色和赤色的光輝緩緩漲滿整個世界,我的心忽而觸動了一下。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我望進他的眼睛裡,那裡麵的光澤變得愈加瑰麗。

“裡卡多,你靈魂的歸宿在哪呢?”

“從前,我的靈魂棲息於主的身畔。”他輕歎道,“十八歲那年,祂救贖了我,賦予我新生,那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轉折。從那時起,我便決心用一生去回報他的恩賜。”

“現在呢?”

亮光閃爍的歌聲在山崖下越來越響,漸成曲調,跌宕著的巨浪的琴弓撞上泛著天青色光澤的岩壁。鳥鳴聲像是被神之手雕琢成鐮刀形狀的新月,向著碧波拋撒,水珠飛濺跳躍,銀光徘徊晃動,宛如投入了愛的胸懷。

“我的初衷從未改變,我仍願將祂的福音傳遍四野。而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已經找到了新的棲息之地。”

笑意在他的唇上、他的眉宇間輕漾,慢慢地,慢慢地燃燒成了一種放蕩不羈的美。

“佐伊,你曾經說過,你有著一條孤獨的邏輯。現在我想要告訴你,你的邏輯不再孤獨。”

“我亦以愛來滋養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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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靈魂剛從隱蔽的暗角探出身來,愛欲啊,立即迎上前去。

唯有在靈魂的渴望中,才能與靈魂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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