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和小天使(1 / 1)

“我們在教堂裡吃飯?”我揚手指向窗外問。

從外麵看,這家餐廳像是一座至少有幾百年曆史的巴洛克式教堂,門柱雕琢成兩個雙翅輕斂、宛如少女的天使模樣。

裡卡多顯然也吃了一驚。“這家餐廳是克裡斯推薦給我的,沒想到它是這種風格。”

我和他對視了一眼。“感覺還不錯,我喜歡這種曆史感。”

此時剛到餐廳的晚上營業時間,我和裡卡多走進大門時,裡麵隻有兩三桌客人。

身著製服的侍者迎上前來,帶著標準微笑接待我們。

看清裡卡多的時候,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而在把我們引向一個窗前的僻靜卡座之後,他用篤定的語氣輕聲問道:“卡卡?”

裡卡多友好地向他點頭示意,年輕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這是我們今晚的主廚推薦菜單。”他偷瞄著裡卡多,帶著一種極力掩飾的興奮,當他把菜單遞給我的時候,神色中又多了幾分好奇。

這家餐廳的內部展開為宏闊的半圓形拱券結構,漂亮的壁柱以多層交錯的優雅姿態矗立,它們在象牙白的牆壁上投下柔和的陰影,與天花板上繁複的壁龕和浮雕交織成一幅幅精美的圖案。

每一寸空間都被精心雕琢,鍍金裝飾在燈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我們仿佛穿越了時空,真的置身於五百年前的馬德裡教堂之中。

“這裡原本是一座擁有五百多年曆史的共/濟/會教堂。”年輕的侍者為我們介紹。

“共/濟/會,偵探小說和陰謀論中的常客。”我會意道,“放心,我和他們很熟,即使他們想要推翻世界,恐怕也得等我們吃完今晚這一餐了。”

“抱歉,您說什麼?”侍者困惑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被噎住,乾巴巴道:“沒事,我隻是開個玩笑。”

“好的,請問二位需要檸檬水還是氣泡水?”

我鬱悶地看向裡卡多,他眉毛聳得老高,臉上掛著一副努力憋笑的表情。

“檸檬水,謝謝。”

“您呢,萊特先生?”

“和這位女士一樣。”

“好的,請稍等。”侍者微微鞠躬,轉身離去。

“我懂你的玩笑。”他安慰我。

“你剛才沒笑。”我控訴道。

他立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用眼神討好我,仿佛在說:現在呢?

我托著腮,端詳他的臉蛋,滿意地點點頭:“是一隻帥氣的小熊。”我放過了他,男朋友過於英俊總是讓人無法對他真正生起氣來……

為了不辜負晚餐的獨特氛圍,我們很應景地聊了聊宗教。

“西班牙老一輩人大多都很傳統,我外公外婆倒是格外開明。他們從不強求孩子們也一定要信教。我舅舅和舅媽,他們對宗教的態度更像是一種文化習慣,每周日都會去天主教堂做彌撒,但絕不會讓它過多地乾擾到生活的其他部分——畢竟,就算是上帝,恐怕也難以阻止韓國客戶在休息日一連打來十二個緊急電話。”我往餐前麵包上塗抹著牛油果鵝肝醬,不緊不慢地說。

“我媽媽從小就很叛逆,她說自己和上帝合不來。我外婆曾經一度擔心她會離家出走,跑到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上去流浪,你知道,就像高更那樣。而她最終選擇了中國。對她來說,那裡的神秘和奇幻可能更勝一籌。”我稍作停頓,小口咬下一塊麵包,享受著那酥脆在齒間散開的美妙口感。

“我爸爸那邊,中國人的信仰豐富多樣又頗為複雜,他們信佛、信道、信媽祖,有時候似乎什麼都信,又似乎什麼都不信。事實上,他們最信的,可能還是自己。至於我們年輕人嘛,達尼爾認為上帝就像薛定諤的那隻貓,在決定性的盒子打開之前,一切答案都懸而未決。而人類與盒子的距離,或許正是21世紀文明與戴森球技術的距離。”

“那你呢?你對上帝有什麼看法?”他饒有興趣地問。

我的視線在檸檬水和水果酒之間徘徊不定,最終定格在那隻盛滿薄荷葉、樹莓、桑葚、酸橙和芭樂切片的高腳杯上。我舉杯呷了一口,隨即陷入了沉思。

“柏拉圖在晚年所著的《蒂邁歐篇》中提出了‘神聖工匠’的概念:他是宇宙的創造者,是一種依照永恒真理來創造物質世界的存在。後來的基督教神學家們巧妙地將這一思想與基督教教義結合,於是上帝便被視為真理的源泉。到了19世紀,黑格爾不再把上帝局限為一個具象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存在,而是將其等同於絕對精神和終極真理。克爾凱郭爾也認為上帝超越了理性的範疇,是信仰的飛躍。

“你會發現,我們在探討上帝的時候,總是無法擺脫時代的影響。在柏拉圖的時代,基督教尚未誕生,但人們仍然渴望有一個類似的存在,來作為真理的掌管者。350年後,誕生在伯利恒馬廄裡的耶穌,將這個存在親切地稱為‘上帝’和‘天父’。而距離我們僅僅一百多年的哲學家們,普遍把上帝視為真理的象征。我的見解無法超越這些先賢們。”我迎上他專注的目光,坦誠道。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但我也不需要知道。在信徒的心中,祂永遠是個體存在和道德選擇的終極依據,是心靈的慰藉、情感的力量、道德的光輝。那麼,隻要這世上還有一位信徒,上帝就永遠不會‘死去’。

“我願意相信上帝存在,也願意去愛祂,因為我愛的人們信仰著祂。”

他的目光頓時變得極為溫柔。“謝謝你,佐伊。”他輕聲說。

我浮起微笑,舀了一勺剛端上桌的番茄冷湯。“我說過,我熱愛你所熱愛的。你永遠不必為此憂慮。”

在副菜尚未上桌的空檔,裡卡多與我分享了許多他在巴西的回憶:他的父母博斯科和西蒙妮、弟弟迪甘,他在聖保羅踢球時的趣事,以及他18歲那年在泳池中發生的那場意外。那次,他的頭部狠狠撞到了池底,導致脊椎骨折,一度麵臨下肢癱瘓的巨大風險。然而,僅僅兩個半月後,他的脊柱竟奇跡般地康複了。他堅信是耶穌之手拯救了他。

“在那段時間裡,我躺在病床上寫下了十個願望,包括站起來重返球場、進入國家隊、贏得世界杯……後來,這些願望都一一實現了。我的信仰也因此變得更加堅定。”

這些往事他以前鮮少提及,我們更多談論的是彼此的生活和愛好。而現在,他願意向我敞開心扉,讓我走進他內心更私密的世界。他甚至談起了他的前妻。

“去年五月,我收到了她寄來的離婚協議書,那一刻我完全措手不及。儘管我和她因為我長期效力於歐洲聯賽,聚少離多而屢有爭執,但我從未想過會走到離婚這一步。我一直認為離婚是違背上帝意旨的。所以當事情發生後,我儘了最大努力去挽救我的婚姻。我決定放棄與AC米蘭還剩一年的合同,轉而簽約奧蘭多城。我告訴她,我願意在美國度過職業生涯的最後時光,隻因她也有意在美國發展她的事業。

"在第一次分居之後,我們曾短暫地和好,那時我簡直欣喜若狂。然而,或許是我們的感情已經難以為繼,或許是她在美國的事業進展不如預期,最終,她還是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巴西,再次提出了離婚。這一次,我終於清醒地意識到,這段婚姻真的走到了儘頭。”

我遲疑了片刻,輕聲問道:“如果她再次來找你,你會不會……”

“不會。”他立刻回答,目光緊緊鎖住了我的雙眼,“到了最後,我心中隻剩下疲憊和厭倦。我和她的故事已經徹底畫上句號,她永遠都是盧卡和貝拉的母親,但我的未來,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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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為我們斟滿了兩杯白葡萄酒,用來搭配海鮮。我輕聲道謝,接著繼續投入到剝開加利西亞龍蝦殼的奮鬥中。

裡卡多的手機就在這時響起,他帶著歉意看了我一眼,而我則回以一個微笑,示意他不必介意。

“克裡斯?”裡卡多喊出的名字讓我不由地挑起了眉毛。是我想的那個克裡斯嗎?

“記者堵在你家門口?”他詫異道,“我知道了,謝謝你,兄弟。對,我現在正和她在一起,她的名字是佐伊。”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投向我。

“咳咳,嗯,就是你猜的那樣……多謝你的推薦,她對這家餐廳讚不絕口。不,她不是教徒,但她對宗教有所研究,她非常聰明,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讀書……哈哈,我當然不是炫耀,我隻是把事實說出來。……沒問題,等過幾天我會介紹你們認識……”

我安靜地品嘗著肉質鮮美的龍蝦肉,一直等到裡卡多結束通話,才好奇地問:“是那個克裡斯嗎?”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確認了我的猜測:“就是那個克裡斯。”隨即,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哭笑不得,“有記者堵在他社區門口,竟然問他是不是把車借給我去約會女孩了。”

“他怎麼回答的?”

“他一句話也沒說,直接踩下油門就溜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倆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彆。不過,我是不是給他添了麻煩?”

侍者為我們呈上了主菜。我麵前的是澳洲肉眼牛排,烤至完美的五分熟,邊緣略帶焦香,內裡依舊保持著誘人的粉紅色。裡卡多的盤中則是法式小羊排,外皮酥脆,肉質細嫩,散發著淡淡的羅勒與迷迭香的氣息。

搭配主菜的是一瓶來自意大利孔特諾酒莊的巴羅洛紅酒,侍者已經提前為我們醒好了酒。

裡卡多輕輕搖了搖頭,他開始以一種優雅的姿態,用帶鋸齒的餐刀切割著盤子裡的羊排。“他對記者的圍追堵截已經習以為常了。實際上,他不僅不介意,反而對你很感興趣。”

“對我感興趣?”我捏住刻花酒杯的細腿,驚訝道。

裡卡多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絲紅暈,他清了幾聲喉嚨,聲音略顯尷尬:“他覺得我的行為很反常,所以認為你一定擁有某種特殊的魅力。”

“反常?是指你向他借車嗎?”我猜測道。

他微微點頭,將佐餐的紅酒汁均勻地淋在切好的羊排上。接著,他用叉子叉起一小塊羊排,越過桌麵,體貼地送到我的唇邊。“嘗一嘗?”

我往前探了探身,毫不猶豫地張嘴吞下。“很好吃。”我評價道,依舊帶著笑意盯著他,暗示話題尚未結束。

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飄忽。“實際上,我向他借車時,他覺得我的行為像個衝動的毛頭小子——連夜從美國飛來馬德裡,隻為向心愛的女孩子表白,然後借輛豪車帶她去兜風……他原本建議我買一束玫瑰送給你,但你曾經提過更喜歡花朵在枝頭上鮮活的樣子,所以我沒有買。以後你可以在我們的花園裡種上所有你喜歡的花。”

怎麼突然提到花園了?我眨了眨眼。

不過他的反應真是可愛,就像一塊害羞的堅果布朗尼。我歪著頭,露出一抹俏皮的笑容:“你跑題了哦,球星先生。不過這些事情,你以前應該也為你的前女友們做過吧?”

“沒有。”他濕漉漉的深褐色眼眸一下子轉向我,“這些事是我第一次做。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呃,比較木訥,不太懂得如何去追求女孩子。”

“哦!當然啦,我們卡卡都是女孩兒主動來追你的。”我促狹道。

他顯得有些不自在,調整了一下坐姿。“我想表達的是——”他將雙手交疊著放在桌上,語氣變得鄭重,“即使是和卡洛琳在一起,我也是順其自然,我認為那是一個基督徒應該做的:愛上一個好姑娘,和她共建家庭。但麵對你,佐伊,我不僅想和你一起生活,我還淨想做些令人發笑的蠢事。”

“即使我像個傻瓜一樣,高調地開著跑車忽然出現在你麵前,那僅僅是因為我覺得你一定很想見到我。當然,我同樣迫不及待地想見你。你喜歡超跑,我就向克裡斯借車,並且我要讓你也擁有一輛,因為這樣你會開心,所以我也就開心……”他喃喃著,“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蛋?和你討厭的那類自大狂沒什麼兩樣?”

“不。”我搖搖頭,身體不自覺地越來越向前傾斜,一種想要觸碰他的衝動冒了出來,我決定跟隨自己的渴望。我把手伸過桌麵,越過餐桌中央一大簇火焰般的鬱金香,指尖輕柔地觸碰到他的手背。他顫抖了一下。

“他們是自大狂,而你是我心愛的傻蛋。佐伊的傻瓜和小天使。隻屬於我。”

他微微前傾,緊緊握住我的手,用一種珍視的姿態輕輕摩挲著,然後將我的手帶到唇邊,落下一個溫柔的吻。接著,他將我的手輕輕放回。

“過幾天我介紹你們認識,克裡斯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有時候可能會有點衝動,但一個真誠的擁抱就能安撫好他,他很直接,也很善良。”

“我很期待。”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