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裡的出走(1 / 1)

我把書放到副駕駛位上,打開車載音響,挑選了一張節奏輕快的爵士樂專輯。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上跳出了一條新消息。

裡卡多:抱歉,沒及時回複你。一直在開車。我和盧卡已經到達奧蘭多了,現在正在吃午餐。

一種乍然的雀躍從心底迸發出來,迅速流淌過四肢。我猜對了!他果然是因為一直在開車才沒回複我!

刹那間,我才驚覺自己一上午都處於緊繃的狀態中。直到此刻,全身的肌肉才如釋重負般地放鬆下來。

悠揚的爵士旋律開始在車裡流淌。我隨手調整了一下座椅的角度,讓自己可以更舒服地窩在駕駛座上。正在回複時,裡卡多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裡卡多:你覺得我踢得怎麼樣?嗯……我為AC米蘭效力的時候,才二十多歲,那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好的幾年。

我猶豫了一下,刪掉已經打好的回複內容,重新輸入。

佐伊:踢得好極了!這是我第一次看球賽,雖然隻是透過屏幕,而且我對足球規則還僅僅是一知半解,但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無法從你身上移開。真遺憾沒能在你二十歲的時候認識你!

我輕輕按下發送鍵,略作思索後,又補充了一條消息。

佐伊:你和盧卡在吃什麼?巴西烤肉嗎?(好奇.gif)

過了半分鐘,手機屏幕再次亮起。

裡卡多:披薩……我倒是比較想吃巴西烤肉。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我一隻手就能把你舉過頭。不過,你小時候應該很可愛。

一隻手把我舉起來?我眯起眼睛,腦海中淺淺地勾勒出這幅畫麵,唇畔忍不住上揚,帶出一抹笑容。

佐伊:我小時候可是相當凶的!你要是突然這麼做,我沒準真會咬你一口。話說回來,我也很喜歡吃披薩,嗯,就是那種加了菠蘿的,會被意大利人追殺的那種口味。至於巴西烤肉嘛,我還真沒嘗過。

裡卡多:咬我?!

佐伊:不過,我不會凶心地善良的孩子。你那會兒一看就乖巧得如同天使,所以…… 我可能會給你一個甜蜜的吻。哈哈。

裡卡多:哈哈,那就跟我女兒一樣,她也特彆喜歡親我。呃,我和意大利人關係挺不錯的,如果他們真來追殺你,我會幫你擋住。

裡卡多:以後要是有機會,我請你嘗嘗地道的巴西烤肉。

跟他女兒一樣?我揚起眉毛。

佐伊:真羨慕有女兒的人!我對美食可是來者不拒,西班牙菜、葡萄牙菜、意大利菜、中餐…… 隻要是美味可口的,我統統都愛。希望巴西烤肉也能一舉征服我的味蕾。

裡卡多:那絕對沒問題。你知道嗎,在我這兒,朋友隻分兩種。

佐伊:呃……會踢球的和不會踢球的?

裡卡多:那些品嘗過巴西烤肉後愛上它的,和那些還沒嘗過巴西烤肉的。

佐伊:哦……要是我吃了巴西烤肉卻沒愛上它,是不是就要被你單方麵絕交啦?

裡卡多:哈哈哈

裡卡多:當然不會。不過到時候你就隻能眼巴巴看著我大快朵頤咯,我會給你點一份沙拉。

佐伊:沙拉也挺好吃的。嗯,裡卡多,你是不是不太愛吃蔬菜呀?

裡卡多:……

佐伊:哈哈哈

裡卡多:你笑得好開心……

佐伊:你說不定就是那種,走進餐廳就對服務生說:請給我上一盤蔬菜沙拉,不要蔬菜,不要沙拉,隻要醬。(大笑.gif)

裡卡多:……

佐伊:你們足球運動員不是得進行飲食管理嗎?

裡卡多:是得管理。所以我也隻能偶爾放縱一下。

佐伊:嗯,裡卡多,多吃點蔬菜。還是你看著我吃烤肉吧。

裡卡多:……

“哈哈哈——”我在車座上笑得前仰後合。

裡卡多:(發送了一張圖片)。

我好不容易憋住笑,點開他發來的圖片。那是一張盧卡正津津有味吃著披薩的照片,旁邊還有可樂和炸雞入鏡。

裡卡多:盧卡對這些高熱量的食物真是情有獨鐘。

佐伊:炸雞和披薩能帶來簡單直接的快樂!小孩子的快樂就是這麼純粹。我小時候也很愛這些。

裡卡多:嗯,所以你和盧卡有不少共同話題。

佐伊:……聽起來你好像在暗示我很幼稚。

裡卡多:你聽錯了。(微笑.gif)

佐伊:(流汗.gif)(再見.gif)

裡卡多:對我來說,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踢球和信教,所以,大概隻有足球和主,才能給我這樣簡單純粹的樂趣吧。

佐伊:你可是超級出色的球員,也是最虔誠的基督徒!說實話,我非常想在現場看你踢一次比賽,隔著屏幕看也太不過癮啦!(渴望.gif)

裡卡多:我目前在奧蘭多城足球俱樂部,如果你真想去看,30日我在堪薩斯城有一場美職聯的客場比賽,我可以送你一張球票。不過……

佐伊:謝謝!我太樂意去看了!

裡卡多:佐伊,我不得不提醒你——

什麼?

我納悶地盯著屏幕看,可裡卡多卻沒了下文。就在我終於按捺不住,準備發問的時候,他發來了消息。

裡卡多:我的球技可能比不上你在視頻中看到的那樣出色了。我擔心這會讓你失望,事實上,你可能會大失所望。

他竟然在擔心這個?

我怔了一下,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他那雙深邃的黑褐色眼睛,那束灼熱的光,卻隱隱透著一絲淡淡的落寞。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揪住。

許久後,我回複他。

佐伊:裡卡多,我本想找些話來安慰你,比如“我對足球一竅不通,根本看不出你球技有什麼差彆”,又或者“畢竟十多年過去了,體力有所下降也是人之常情”。但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向你坦誠我最真實的想法。上帝啊,我發誓,我壓根!一丁點兒!都不在意你的球技是否下滑!

佐伊:其實年少時的你和現在的你,在我眼裡是一樣的。那個風華正茂、光芒萬丈的天使,屬於上帝和綠茵場,即使我站在他身邊,他也不需要我,因為他擁有整個世界。

但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很多,如果有一天他形單影隻,我依然會陪在他身邊,陪他一直走下去,無論多遠,無論多久。

我不知道裡卡多看到這番話後會想些什麼,他的心是否也會如我這般顫動、燃燒,滿懷柔情。

然而,自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收到他的回複。

那天,我坐在車裡等了很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音響裡的爵士樂隊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演奏,挫敗感如潮汐,一次次湧來,又一次次退去,卻始終縈繞心頭,揮之不散。

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一次又一次地點進對話框,盯著信息後顯示的兩個藍色小“√”發呆。我知道他看到了我的話,也明白他沒有回複所代表的含義。

但到了最後,我也不後悔發出那條信息。

因為哪怕這樣的場景重新上演,不,哪怕是重演十次、百次,乃至千次,我的回答都不會有絲毫改變。

我不能因為害怕失去而選擇隱瞞自己的心。

-

我躺在酒店的床上,躺在清晨半隱半現的乳白色薄霧中,躺在白日裡熏人欲醉的杲杲暖光下,躺在夜晚群星低垂、輕觸波濤的混沌夢境裡,花了四個晝夜的時光,讀完了那本《情愛論》。

即使我心中仍有不安,但恐懼已經悄然退去。

倘若我對感情依舊懵懂無知,那便如同一個稚子,在黑夜中孤獨遊蕩。這世界漫漫無邊際,而這黑夜,不過是千千萬萬個黑夜中的一個,它們相互嵌套,如同一條沒有儘頭的鏈條,我在其中煢煢踽踽,不知該去往何方。

而此刻,我依舊獨自佇立在這黑夜裡,四周彌漫著孤獨、未知與迷茫……它們虛幻縹緲,似有若無,卻又仿佛飄浮著一些堅實的東西,如同流螢在黑暗中發散出的微光。

我不知道黑夜是否渺渺無儘,也不清楚這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一個出口,但我已經明白,在這裡,時間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我會一直往前走,不計日夜,直到觸碰到他的靈魂。

從更遠的地方吹來了輕軟、涼爽的海風,磯鷸清亮的鳴叫伴隨著漲潮時海水的呢喃,一些輕柔的話語在腦海中盤旋不已,尤其深刻的那個,告訴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於是,在來到薩拉索塔的第十五個夜裡,我的理智悄然出走。

在遇見裡卡多的第七個夜裡,我孤身一人,帶著一隻行李箱,開著一輛租來的車,在已經陷入沉睡的世界裡飛馳。黑夜在身後追趕著我。

那時,我唯一擁有的,便是頭頂那片浩瀚的星河——那些遙遠到難以計量光年的星辰,它們沒有思想,亦不懂情愛,跨越茫茫宇宙而來的光芒,渺小得如同三個便士。可在這季夏的夜裡,唯有它們知曉我的小小冒險。

-

我到達奧蘭多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比預計的時間早了半個小時。

我緩緩鬆開油門,將車速從90邁降下來,駛離了高速公路。音響裡科特·柯本的聲音在憤怒嘶吼,儀表板發出黯淡的紅光。

這座城市閃爍著零星的燈光,偶爾有打著橘黃色車前燈的轎車掠過,留下一道道散開的光影。我漫無目的地隨著導航往市中心駛去,事實上,我根本不清楚裡卡多住在哪兒。我猜測他可能住在某個富人區。

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711便利店門口,我將車平行於路邊停下,打算進去買一瓶可樂。

推門而入的瞬間,店內的冷氣迎麵撲來,我不禁縮了縮肩,打了個寒顫。我迅速地從冷藏櫃裡取出一罐可樂,目光又在貨架上掃了一圈,隨手拿起一盒薄荷糖。

女店員從我進店起就在打電話,一連串怒不可遏的話語如連珠炮般灌進我的耳朵,似乎是在向電話那頭的人痛斥她被一個已婚男人欺騙了。

我前去結賬的時候,她正情緒激動地飆出一句臟話。

“那個該死的騙子,他居然騙我說他已經離婚了!情人節送的禮物竟然是他老婆不要的破爛——”她撅著下巴,臉上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驟然轉向我,“一共5刀!”她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耐,很快又撇開我鑽進電話裡去。

我默默付了錢,走出店門時,還能聽到她在憤憤地說:“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還好裡卡多確實是離婚了。這個念頭沒來由地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