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一樓的洗衣房裡,洗衣機和烘乾機正轟轟運轉著。我把一籃衣服往正數第三個洗衣機裡丟。
這家四星級酒店坐落在一個僻靜的海灘附近,在網站上評分頗高,自詡擁有寬敞的落地窗,正對著蔚藍大海和潔白沙灘。“房間配備高級按摩椅!高級按摩浴缸(可容納兩人)!高級自動馬桶!”
等到我一周前入住的時候才被告知,想使用任何帶“高級”前綴的設備都需升級房型、另外加錢——倘若要付那樣額外的一筆錢,我的預算就要超支了。因此,我隻能舍棄了我期待的高級按摩浴缸,搬進了一個隻帶有落地窗的標準房間。
早在今年四月,美國的大學就開始陸續放暑假,而芝加哥大學一直拖到了六月份才正式放假。不過學校似乎考慮到可憐的學生們已經忍受了將近小半年無比糟糕的寒冷和大風天氣,因此非常慷慨地給了我們長達121天的假期!
我關於暑期的計劃是早就製定好的:六月份留在學校修暑期學分,七月馬不停蹄地趕去參加一個人類學專題的國際項目。八月開始,我則計劃全麵放鬆,先飛往南部,找一個海邊度假勝地,享受兩周的陽光和大海。若能把蒼白的膚色曬得稍微健康一些,那就再好不過。然後,我計劃飛去馬德裡看望外祖父母,九月份再飛回中國與父母團聚。
就目前而言,暑期計劃進行得很順利。
我關上洗衣機門,按下啟動鍵,思緒飄回到剛放暑假時,我對大學室友們透露將要去佛州度假,她們大笑著慫恿我帶上最性感的比基尼。
“你什麼都不用做,隻要去沙灘上躺著就行了。你是個漂亮姑娘,會有源源不斷的帥哥過來找你搭訕的!”
“去找個熱情的東南海岸肌肉男約會,佐伊!”來自明尼蘇達州的室友露娜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她的家鄉冬天最冷的時候溫度可達零下40華氏度),“寒冷地區的男孩子都太冷靜,太敏感了。”
她是“地緣性格說”的忠實擁躉。
“其實我最喜歡南美的小夥子們,不過我們在北美。”她聳聳肩,“佛州也還湊合。”
雖說我沒把室友們的打趣太放在心上,卻也忍不住暗自期許,若能邂逅一場奇妙緣分或許也不錯——當然,對方必須是個帥哥,且絕不能頭腦空空!
比如,昨天遇到的那個——裡卡多。
我在心裡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不笑的時候溫文爾雅,猶如那位被月亮女神偷吻的牧羊人恩底彌翁。而他笑起來的時候,簡直是在用笑容向我詮釋拉丁美洲上最熱烈的陽光。
我苦惱地歎了口氣,思緒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倉鼠,翻來覆去地回溯著昨天分彆時的情景,每一個細節都在我心中反複放映。
那時的氣氛很好,他牽著小盧卡,用那雙黑褐色的眼睛亮晶晶地望了我好一會兒,眼神裡似乎蘊含著千言萬語。他的嘴張了張,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他隻是笑笑並且衝我擺擺手告彆。
他當時想對我說什麼呢?
我不由得心煩意亂,恨不得把他像剪貼畫似的從記憶中摘出來,仔細瞧一瞧他的嘴型。
他為什麼不問我的電話號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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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完衣服,我輕步走回酒店三樓的房間。
陽光毫無保留地透過落地窗,將金色光輝灑滿整個房間。光線在地板上跳躍,與家具的輪廓相織成了一幅光影畫作。我赤著腳,輕輕踩在這片光影之中,在行李箱裡挑選著衣服。一番左挑右選後,那件天藍色的比基尼還是被我翻了出來。
換上它後,我在鏡子前仔細打量,心中暗忖,雖皮膚略顯蒼白,但萬幸體態尚算婀娜。我換上一副更加俏皮的墨鏡,在皮膚上塗抹上防曬霜,便踩著涼鞋,腳步輕快地走出酒店。
穿過一條車流稀少的馬路,昨天的沙灘再次撲入眼底。
我先下海讓清涼的海水打濕身體,繼而不動聲色地四處張望。今天的沙灘似乎比昨天更加寧靜,遊客寥寥無幾,或許是因為今日萬裡無雲,驕陽更顯熾烈。
幾對夫妻正帶著孩子在海邊嬉戲,一群年輕人在沙灘上玩著排球——沙灘上的景象一覽無餘。沒有尋找到我腦海中浮現的身影,我簡直是大失所望,立馬斷定這裡很是索然無味了。
我悶悶不樂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旁邊那群年輕人裡跑出來一個小夥子,百般邀請我加入他們的遊戲。我禮貌地拒絕了他,托言現在太陽太曬了,我隻想在沙灘椅上休息一會兒。
既然如此,我就乾脆拖著步子,挪到沙灘邊的椰子樹下去了。
我躺在沙灘椅上,心不在焉地望著被烈日烘烤得無精打采的椰子樹葉。時間仿佛停滯了,但幾乎是每過十分鐘,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把墨鏡往額頭上一推,迫不及待地張望一番,希望能看到那對父子的身影。但每次都隻能帶著失望,重新將頭靠回椅背。
我在沙灘椅上度過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太陽漸漸升高,臨近中午時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炎炎烈日,下定決心要回酒店去了。
當我起身準備離開時,那群打排球的年輕人中恰好有兩個小夥子走過來買冷飲。他們再次盛情邀請我加入他們的行列。
其中一位青年,擁有一頭濃密的金發和一雙藍眼睛,他言辭懇切,說話格外殷勤。他告訴我,如果我對排球不感興趣,他們稍後計劃去騎水上摩托,請我務必要賞光加入。我不好意思再次拒絕人家的好意,便微笑著答應了。
一整個白天,我都和這群當地的大學生們待在一起。同齡人的活力和熱情稍稍彌補了我心中的失落。一直到下午六點鐘,我和新朋友們坐在沙灘旁邊的冷飲店裡有說有笑時,我都以為今天不會再遇見那對父子了。
當時,布洛迪——那個金發碧眼的青年,正坐在我身邊,興趣盎然地講著一個堪稱乏味的笑話。他是這群人裡的中心人物,這些年輕人總願意捧他的場。
我友善地扯了扯嘴角,心思卻開始遊離,目光不經意間飄向了窗外。
就在那時,我瞥見了盧卡,他戴著一頂棒球帽,正蹦蹦跳跳地往冷飲店走來。我的心瞬間被喜悅填滿,我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將上半身探出窗外,向盧卡揮手。
“嘿!盧卡——”我用葡語大聲呼喚。
“佐伊姐姐!”盧卡也立刻注意到了我,高興地叫嚷起來。
順著盧卡的身影,我的視線迅速向後延伸——果然,那個我期待了一整天的人正跟在盧卡身後,以一種從容的風度,悠閒地踱步而來。
心臟在那一刻狂跳起來。
“佐伊姐姐!原來你在這裡。”盧卡率先跑到了窗邊,他微微曲背,雙手撐在大腿上,喘了幾口氣。
原來?這是什麼意思?我快活得像被塞滿芨芨草的腦子勉強開始運轉。
“你們在找我嗎?”
“對!”盧卡用力地點點頭,“我們剛才在沙灘上溜達了好大一圈,到處都沒看到你。”
“我一整天都待在沙灘上——除了這會兒。”我笑著說,“我還以為你們今天不會來了。”
“早上盧卡鬨著要去看電影。”那人終於走了過來。
他今日的穿戴十分整齊,一件米色短袖搭配著白色休閒短褲,頭戴一頂與盧卡同款的神奇四俠棒球帽,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整個人顯得既休閒又時尚。兩腮那淡青色的胡茬也被刮得乾乾淨淨,愈發襯得麵容俊朗。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歉意,仿佛是在為他們白天沒來而解釋。“《新神奇四俠》今天上映,盧卡是這部電影的忠實粉絲。”
我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兩扇貼著冷飲店印花的玻璃窗被我完全推開,我微微前傾著身體,手肘輕巧地搭在窗框上,手中的墨鏡一會兒在右手食指上晃悠,一會兒又跑到左手上摩挲。
“電影好看嗎?” 我問道。真奇怪,我似乎已經全然不介意他們 “消失” 了幾乎一整個白天。就在五分鐘之前,我還滿心幽怨,鬱鬱寡歡呢。
“太棒了!” 盧卡誇張地做了個鬼臉,那模樣可愛極了,“要是不用費勁猜英語,那就更完美啦。等我回到巴西,一定得去電影院再看一遍!”
我被盧卡逗得哈哈大笑,就在這時,耳邊恰好飄來了一句英語。
“佐伊,你們在聊什麼呢?這是你的朋友嗎?”
布洛迪是第一個注意到窗邊情況的人,隨後,我的新朋友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停下了交談。
“你們好!” 裡卡多湊近窗戶,臉上綻放出迷人的笑容,朝冷飲店裡的年輕人們打著招呼。
“這是我的朋友裡卡多,還有他的兒子盧卡。他們來自巴西。”我為他們介紹,“這是布洛迪、達比、露西卡、簡、傑登……”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令我萬分詫異——我身邊的這些年輕人竟然全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們如同一群嘰嘰喳喳的鵪鶉,爭先恐後地探出頭去,想要一睹窗外的風采。
而在這場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熱鬨中,我不知不覺被擠到了人群的最後麵,身邊所有的嘴都在一開一合地往外蹦著字。
一時之間,我困惑極了。
布洛迪在興奮地大喊大叫,他的聲音在一片嗡嗡聲中最為嘹亮,我艱難辨認著他的話語,似乎聽到了“難以置信!”“是我先認出來的!”“居然真的是!”“卡卡!”等詞彙。而“卡卡”這個詞被各種聲音反複提及了許多次。
“這是怎麼一回事?有誰能給我解釋一下?”我哭笑不得,扯著嗓子大聲說話,可聲音卻瞬間淹沒在了一片嘈雜聲中,激不起半點水花。
我不清楚裡卡多是如何做到的,但他似乎擁有一種魅力來掌控局麵。最終——至少過了有一刻鐘,他成功地讓這一排探出窗外的腦袋都安安靜靜地閉上了嘴。
隨後,他走進了冷飲店,竟然開始給這些年輕人簽起了名,那架勢仿佛他是一位備受矚目的名人,而他們則是熱情似火的粉絲。
我把眼睛瞪得滾圓,神色中滿是不可置信。
“卡卡” 這個名字在我腦海中不斷回響,似乎觸動了記憶的某個角落。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兀然跳出:難道裡卡多並非我先前所認為的那樣默默無聞?
這個想法讓我既震驚又有些慌張,迫切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我迅速拿出手機,在搜索欄裡輸入 “卡卡” 進行搜索。
屏幕上立刻跳出了“裡卡多·伊澤克鬆·多斯·桑托斯·萊特”這個名字。緊接著是一張張他身穿球衣的照片,以及對這位足球明星的詳細介紹,那些輝煌的成就和榮譽,讓我越發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實。
我呆愣了幾秒鐘,大腦還在努力消化著這個信息。下意識地點開網頁上的照片,將手機屏幕舉起來與眼前的這人對比。儘管照片中的他看起來更年輕,但那標誌性的笑容依舊如出一轍。
“爸爸年輕時真帥。”盧卡拿著兩個冰淇淋,一臉開心地擠到我身邊,抬頭看著我的手機屏幕。
“佐伊姐姐,你要哪個口味?樹莓的還是夏威夷果仁的?我請你吃冰淇淋。”盧卡笑眯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