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1 / 1)

瀕死之夏 羊駝仙女 6728 字 2個月前

清晨六點,微博依舊有人在不斷評論許越的留言,他本來不打算打開它,但一則新聞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反轉?三中狀元人品堪憂。

許越點開微博,發現宋深被打的視頻持續發酵,一條高讚的博文被頂上了頭條,有人說宋深是問題少年,經常打架鬥毆,欺負同學,甚至偷東西,有人看不下去了才替那些被欺負的人討回公道。

文字下附上了一則視頻,視頻中宋深站在操場的講台上,拿著一張稿件,緩緩念出:“我在這裡要向被我打傷的曹爽同學道歉,我不該違背團員的誓詞,犯下原則性的問題,我在這裡……懇請曹爽同學的原諒。”

他的眼睛紅了,肩膀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一旁的曹爽走上講台,他的左手手臂骨折,被繃帶吊著。他看上去似乎很受傷,猶豫許久才對宋深道:“我願意原諒你,宋深。”

眼淚從宋深的眼眶滑落,他頭頂的國旗飛揚,一切好似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則博文下的評論已經突破了十萬條,網友們開始一邊倒地謾罵宋深——

【死有餘辜啊!該死的霸淩者。】

【有什麼樣的父母就有什麼樣的孩子,家暴害人啊!】

【我聽說他喜歡男人,之前做鴨被曹爽發現了,他害怕曹爽說出去,就把他打了一頓。】

許越點進第三條評論,憤怒地回複道:你才是鴨!

他發現有人甚至截取了宋深被打的片段,做成了gif圖片,在圖片上配上了一句話:打的就是你。

還有人截取了宋深道歉時流淚的照片,並在其上打下了一句話:鱷魚的眼淚。

網友們紛紛轉發收藏,將這兩個表情包發在自己的微博上。

許越氣得渾身發抖,他找到製作表情包的人,評論道:你這是侵犯他人肖像權,你再傳播這些照片,我就報警了!

可是對方迅速發來了宋深挨打的表情包,似乎在挑釁許越。

許越毫無辦法,他氣得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直到楚鑫被吵醒,來問他發生了什麼時,他才逐漸平靜下來。

許越看著滿臉擔憂的楚鑫:“沒事,對不起媽,吵醒你了。”

楚鑫搖了搖頭:“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許越答道:“回學校一趟,我想和高中的班主任聊聊。”

他從櫃子裡找到了幾年前的校服,換上後就前往學校,想要尋找班主任林誌奇詢問宋深的事情。

但剛到校門口,許越的肚子就發出“咕咕”的聲響,胃酸湧上喉嚨,傳來刺激性的疼痛,讓他一陣陣地惡心。

他轉身拐進了小巷,走入一家熟悉的沙縣小吃。

老板穿著一套灰色的短袖短褲,衣服外套著一件圍裙。幾年未見,他的頭發已經稀疏,皺紋爬上了眼角,皮膚也曬黑了許多。

老板在看到許越後十分驚喜:“許越,你回國了?”

許越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容。他朝老板點了點頭:“老板,還是和以前一樣,十個蒸餃,配沙茶醬。”

“好嘞。”老板轉身朝廚房大喊一聲,“十個蒸餃加一個蒸包!”

廚房的蒸籠被打開,熱氣從其中冒出,模糊了許越的視線。

他想起高一時,他和宋深幾乎三餐都在這裡吃,一來二去就和老板熟稔了,每次老板都會多送他們兩個蒸包。

有時候許越感冒了,宋深還會用自己的零花錢在校門口的小攤上買一個梨子,然後借這家飯館的廚房,給許越做一碗冰糖燉雪梨。

冒著熱氣的糖水裡裝著甜乎乎的雪梨,喝下去後胃就暖暖的,感冒好像在瞬間就好了不少。

此時,老板從抽屜裡拿出一封信,放入口袋中,再戴著厚厚的手套,接過廚房夥計手上的蒸籠,走到許越麵前,放到桌上。

他將手套摘下,把口袋裡的信遞給許越:“宋深那孩子給你留了一封信。”

許越一愣,雙手接過信件:“什麼時候留的?”

“他……自殺的四天前來這裡吃過飯,和你一樣點的十個蒸餃,吃完後就將信交給了我。他說你一定會來飯館吃飯,等你來了之後就將這封信給你。”老板抿唇唏噓道,“沒想到四天後他就……唉。”

信被封得很整齊,信口貼著一個紅橙色的火漆印,上麵的圖案是兩個抽象的小人。

這個火漆印章是宋深十歲生日時許越給他做的,兩個小人就代表著他們二人。

許越將它小心翼翼地拆開,拿出裡麵的信。

信上寫著八個字——

不要相信梁祁的話。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瞬間湧上心頭,寒意從他的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宋深為什麼要留下這封信?信中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許越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中,種種跡象都令他毛骨悚然。

他匆匆吃完早餐,就往學校走去。

陷在喧鬨中,被來往的人流裹挾著前行,他的腦中仍然是宋深留下的那封信。

突然,不遠處有兩張熟悉的麵孔映入眼簾——

宋年抱著白色的骨灰盒,神情悲痛地站在校門口。

李春芳穿著黑色的長裙,跪在地上,每見到一個學生就拉住他:“你知道宋深嗎?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在欺負他?”

李春芳頭發淩亂,眼下一片青黑,形容枯槁:“我的兒子被欺負了,老師為什麼不管啊?”

她一邊流淚一邊朝著來往的人流磕頭:“求求你們,告訴我,宋深為什麼要自殺啊?求求你們。”

很快校長就跑了過來:“你們有完沒完!如果再影響我校學生,我就要報警了!”

“你報啊!”李春芳似是崩潰了,她嘶吼出聲,“我隻想知道我兒子到底是不是被霸淩了!”

她站起身,死死地盯著校長,激動道:“你作為校長,非但沒有做好蔭庇學生的職責,反而讓我的兒子一直遭到霸淩!你不配為人師表!”

保安看到李春芳靠近校長,立刻湧了上來,將李春芳和宋年拉開。

許越想上前幫助李春芳和宋年,但他又想起宋年說過的話——

“我們全家都不想見到你。”

“你這個變態!一定是你教壞了宋深!如果不是你,宋深怎麼會喜歡男人!”

許越上前的腳步頓住了,他的雙手在攥緊後又緩緩鬆開,最終他還是轉身,向學校裡走去。

校門口宋深的照片還掛在表彰牆上,已經被太陽曬得發黃。照片下貼著一句話:恭喜我校宋深考取640分的高分,成為三中今年的文科狀元。

照片上,宋深似乎有些畏縮,他佝僂著脊背,怯懦不堪地看向鏡頭,像舞台劇中引人發笑的滑稽小醜,被定格在了可笑的瞬間。

許越不忍再看,他將視線移開,往教學樓中走去。

七點已經開始早讀了,朗朗的讀書聲從某個班級中傳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鬆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聽到這首詩,許越的雙腿仿佛灌了鉛般怎麼也走不動,他扶著扶手,往上爬去,才幾步路就已經難以喘息。

他仿佛能看到宋深曾千百次在這條樓梯上行走,與自己擦肩而過。

他突然覺得心臟一陣陣地抽痛,疼得不行。

“同學,已經在早讀了,你怎麼還不回班上?”一個老師經過,疑惑地望著許越。

許越緊攥著雙手:“老師,我是畢業生,來找班主任林誌奇。您知道他在哪兒嗎?”

“林老師啊,他就在五樓的辦公室裡。”老師看著許越的臉色,擔憂道,“你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你的臉色有點差。”

許越搖了搖頭:“剛剛跑狠了,有點喘,謝謝老師。”

老師點了點頭:“同學你先休息一下,我去上課了。”

“好的,老師再見。”

在目送老師離開後,蜀道難的朗讀也結束了,許越逐漸回過神來,往五樓走去。

辦公室中,林誌奇正在清理桌上的東西。

“林老師。”許越叫道。

林誌奇抬起頭,在看到許越後愣了愣,隨即笑道:“許越?你回國了?”

許越點了點頭:“前幾天剛回來。”

林誌奇戴著一個鴨舌帽,穿著一身運動服,裸露在外的肌肉十分明顯,看起來很有活力:“國外生活好嗎?”

“挺好的,考了一個不錯的大學。”

林誌奇拍了拍許越的肩膀:“不錯啊,今天是來看老師的?”

許越撒謊道:“是的,也是替宋叔叔來取宋深的遺物。”

林誌奇錯愕道:“啊?宋深沒什麼遺物,就是一些學習資料,他爸爸說不要了,不想再睹物思人。”

許越一愣,隻能硬著頭皮編下去:“宋深的父母前段時間忙於葬禮,最近心力交瘁,生了一場大病,他們很思念宋深,就拜托我來取他的遺物。”

林誌奇點了點頭,不疑有他:“也是,哪有父母不思念孩子的。”

林誌奇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箱子,放到桌上:“宋深的資料都在裡麵。”

許越問道:“那封情書也在裡麵嗎?”

“在。”林誌奇從落了灰的紙張中抽出一張,遞給許越。

紙張已經泛黃,皺巴巴地展現在許越麵前:

馨香擁蘭雪,峻秀高嵩岱。梁祁,你就像嵩岱一樣高峻秀麗,如蘭雪一般高潔。我喜歡你,我們能不能在一起?

2017年10月28日,宋深。

字跡很像宋深,但絕對不是他的字。

許越忙向林誌奇道:“老師,這不像宋深的字。”

林誌奇抽出一張考卷,對比著信件疑惑道:“怎麼不像?這不一模一樣嗎?”

許越搖頭道:“宋深從小就練習毛筆字,他酷愛王羲之,經常會模仿王羲之的字體。像信裡的“峻”字,他絕對不會這樣寫。”

林誌奇撓了撓頭:“是嗎?”

“是不是有人在整宋深?”許越問道。

林誌奇抿了抿唇:“不知道,但現在再探尋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大家都畢業了,宋深也去世了。”

許越沉默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不過宋深是我做班主任以來帶過的最有問題的孩子了,打架鬥毆,傷害女學生,成績一塌糊塗,也不知道他高考是怎麼考的,居然能考那麼高。”林誌奇搖頭歎息道。

“宋深真的傷害顧寧了嗎?”許越問道。

林誌奇沉重地點了點頭:“那晚我看到顧寧躺在樹叢中……”

2019年3月12日。

初春的晚風是溫柔的,輕輕吹過林誌奇的臉頰,他輕聲哼著歌準備離開學校,卻在經過後山的小樹林時聽到了細微的哭聲。

他趕緊往樹林深處走去,卻看到顧寧正光著身子躺在血泊中,身上隻蓋著一件校服,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全是青紫的痕跡。

她麵色蒼白,嘴巴乾裂,睜著絕望的雙眼,看著被濃霧遮蓋的月亮。

“顧寧!”林誌奇衝向顧寧,他顫抖著雙手,不敢觸碰眼前傷痕累累的女孩。

他趕緊撥打120,憤怒地問道:“是誰乾的!”

眼淚從眼角滑落,顧寧的雙唇微顫:“是……是宋深……”

忽的,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林誌奇順著聲源處望去,卻看到了宋深驚愕的雙眸。

林誌奇咬牙高喊道:“宋深!”

林誌奇的高喊將宋深從呆愣中扯出,他踉蹌一步,轉身便往樹林外跑去。

學校辦公室中。

一束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細小的灰塵絨毛在陽光下飛舞著。

林誌奇歎了口氣:“顧寧親口說加害者就是宋深。宋深估計是心裡有愧,還返回來看顧寧,結果看到我在立刻就跑了。”

聽到林誌奇的親口指認,周圍的空氣仿佛都沉默了。許越不可置信地看著林誌奇,半晌才緩過神來:“林老師,那您知道顧寧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顧寧媽媽換了手機,我聯係不上。平時隻能和顧寧電話聯係。”林誌奇答道,“顧寧被宋深傷害後,立刻就轉學了,但學籍還在我們學校,除了高考前拿準考證外就沒再見過她了。”

許越思考了一會兒:“老師,您能不能把手機借給我?”

林誌奇疑惑道:“怎麼了?”

“我手機沒電了,想打個電話給我媽媽,跟她說我晚點回家。”許越真誠地看著林誌奇,覺得自己的撒謊技術已經可以做到不用再打腹稿了。

林誌奇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遞給許越。

許越走出辦公室,單手搭在欄杆上,撥通顧寧的電話。

很快,對方就接通了:“林老師,有什麼事情嗎?”

“顧寧,我是許越,”許越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我真的不相信宋深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求求你告訴我真相可以嗎?”

顧寧沉默了片刻,就在許越以為電話已經被掛斷時,她突然開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傷害我的人確實就是宋深。”她的聲音很輕柔,“我想可能是因為他有精神疾病吧。”

“你是說抑鬱症嗎?”許越問道。

“我不清楚,何其的父親是精神病院的醫生,何其說宋深在高二那年的寒假住過他爸的醫院。”顧寧歎了口氣,“如果沒有彆的事情,我就先掛了,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

話罷,她掛斷了電話。

許越把手機還給林誌奇後,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他感覺自己仿佛正透過一層透明的玻璃罩看著眼前的世界。

周圍的蟬聲吵得許越心頭一陣發燥,他想起在十年前在離開防空洞後,宋深真的兌現了他的承諾,不再有人敢欺負自己,隻是從那以後宋深的臉上總會出現許多傷口。

那天如同今日一樣,正值盛夏,蟬聲喧囂。

宋深站在小賣部的門口,手裡拿著一根冰糕,倚在單車旁,臉上的傷口卻擋不住他的意氣風發。

他眉眼一彎,笑得燦爛:“許越,我剛剛替你出頭的樣子是不是很帥氣?”

許越著急道:“可……可是,你……你受傷了,你的哮喘也發……也發作了。”

宋深從小就有哮喘,雖然已經控製得很好,甚至可以上體育課,但劇烈的運動後還是會發作。

“沒關係,我不怕這點小傷!而且我有治療哮喘的藥,噴一下就好啦!”宋深靠近許越,“等我長大當了律師,誰再敢欺負你,我全給他們告到警察局去。”

他們相視一笑,風吹過林梢,掀起純白校服的一角。

地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塊,仿佛在擁抱。

“砰”的一聲,手中的紙箱落在了地上,巨響將許越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許越想起宋深的遺書——顧寧,我不恨你,我知道你一定有難言之隱,你隻是做了一個自己認為正確的決定。

如果宋深真的是加害者,他不會寫下這樣的話。而且想做律師的宋深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許越感覺一股涼意從腳底升騰而上,宋深的事情越查越令人心驚,其中的牽連糾葛仿佛一個漩渦將他拉扯進去,越陷越深。

“啊!”

忽的,一聲驚呼引起了許越的注意,他看到一群學生正指著一棟教學樓,捂嘴高呼。

順著他們的指向望去,隻見一個穿著黑衣長裙的女人正站在天台邊緣,她顫巍巍地跨過了圍欄。

女人的不遠處,一個抱著白色盒子的黑衣男人伸著手,正對著女人說些什麼,可女人卻毅然決然地轉過頭,縱身一躍,從空中墜了下來。

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大地盛放出了一朵紅色的玫瑰。

許越這才反應過來,跳樓的人是李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