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小漁村 野野空裡 6453 字 2個月前

卷耳這一覺睡得長長的,長到宮中炊煙嫋嫋,白霧皚皚,天空竟然飄起小雪,而在睜眼時,也不過晌午時分。

初冬正午的太陽,像餘暉般絢爛,洋洋灑灑泄進了她的小房間,映滿這滿室的昏暗。

她的金花簪子還攥在手中,像攥著什麼不可多得的寶貝,這一覺恍然,她覺得夢見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最終起來時,隻有一片虛無。

記不得了。

她把金花簪子放下,起床慢慢梳洗,再度出房門的時候,院中已吃過午飯,正在休息的姐妹,也都盯著她,緊盯,打量,不懷真意。

她早已習慣這樣的目光,這樣不加掩飾,厭惡的目光,因為她是這居蘭所裡唯一不用乾活的,自然不用乾活,也是有些不好之處,比如說沒人會理你,也沒有人會想理你,更不提,午飯會給你留。

自然,她也大可不必理會這些人,她也自來不與她們一同吃飯。

卷耳徑自走到一旁,正在木盆裡淘洗果子的覃南,見她過來,覃南淡淡一笑,可她周圍的那些宮女就都癟起了嘴,小聲嘀嘀咕咕。

也可說大聲嘀嘀咕咕了。

她們嘀咕的也不錯,覃南在宮中人緣極好,朋友很多,對誰也都是溫溫柔柔,以心相待,包括沒什麼好名聲的她。

而大概,卷耳的朋友隻有她一人。

也不僅僅是因為隻有覃南肯搭理她,卷耳就能和她做朋友。

是她自己想和覃南做朋友,也花了一番心思。

覃南,什麼都好。

容貌好,脾性好,本領好,是宮中膳食點心做得最好的茶點宮女,各個貴人殿中都喜愛她。

——命好,同為奴婢,她有自小青梅竹馬的戀人,也隻等日子到了,出宮完婚。

宮女二十歲就可求得恩賜,被允準離宮。

而年紀越大離宮代價越高,出去也無地可走,倘若求不來恩賜的話,更要使許多銀錢通融上麵。

想來覃南不愁求不來恩賜,覃南也隻比她大上兩三歲,算算也快了。

見她過來,覃南笑盈盈開口道:“怎麼不多睡會兒?”

卷耳道:“不睡了,睡的頭疼,姐姐在做什麼?我來幫你。”

“我弄些果醬,做些果子糕,待會兒來嘗嘗。”

“好。”

他們這兒一開口,其他宮女都識趣的離她遠了些,卷耳也不甚在意。

蹲下和覃南一起淘洗果子,其實細細看來,她與覃南是很相像的,同樣的出身卑微,同樣的容顏姣好,就連戀人,也同樣都是宮中的侍衛。

隻不過唯一不同的是,太晚了,她並非從小,非從小就認識林和,和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是很後來很後來,她才遇見林和。

遇見太晚了,就沒有結果了。

他們慢慢聊著天,居蘭所外這時傳來一陣陣腳步和驚呼聲。

是一群小宮女在笑鬨,有大點的宮女循聲出門查看,回身笑道:“原是一個俊俏的公子哥!”

皇城中怎麼會有公子哥?是二殿下?還是路過此處的王公大臣?

有人亦驚呼:“不是二殿下嗎?!”

“好像......不是!”

院裡有人接道:“會不會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我還沒見過太子殿下呢!”

“有人聽說過這位太子殿下嗎?”

“怎麼沒!據說在宮外養了好多年,我東宮的姐妹說太子殿下人很好相處,更對太子妃也很好!夫妻恩愛!舉案......什麼的!”

“那......那太子殿下好看嗎......”

“啊......不知道......”

“去看看?”

“去看看!”

葉尋溪抬眼就看見一堆女子堵在一處名叫“居蘭所”的殿門口看著他,眼神莫名有些狂喜......

小宇子拉了拉他衣裳:“殿下......你好端端不坐轎子,走路便罷了,怎地往這條路上走,這......這是宮中侍女......的居所。”

葉尋溪被一群女子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探頭想往裡看看,小宇子又道:“殿下你在看什麼......”

“我......”

葉尋溪撓了撓頭:“我隨便看看。”

“還要去永康宮罰跪......請安呢。”

葉尋溪:“......”

他點點頭:“好吧,走......走吧。”

身後依然是很多人的眼神,但是基於平素未謀麵,都在猜他身份,用著奇怪的狂喜語氣。

走了半刻,葉尋溪微側頭,他......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麼。

他今早繞道而行,選擇的是昨天那條花園小道。因為他想......會不會碰到昨夜罵彆人“荷包蛋”的宮女......

不知道為什麼要碰到,更不知為什麼......想碰到。

可能是......罰跪多了吧......

而後,葉尋溪搖了搖頭,繼續朝前。

-

一群看熱鬨的小宮女回了院裡,嘻嘻哈哈笑開了。

“你們猜太子殿下在看什麼?”

“真的是太子殿下?”

“那不然?此等風采,還能在宮中隨意行走,旁邊還跟了一位太監。”

“肯定是!我還聽見那太監說太子殿下要去永康宮!”

“我怎麼沒聽見!”

“你聾唄!”

“那如果是去永康宮,怎麼會從咱們居蘭所經過。”

“這還用問嗎?肯定是來瞧覃南姐姐的,多少王公大臣來宮中,都捎帶來見見覃南姐姐,更莫說多少求娶者!”

“你說要是太子殿下喜歡覃南姐姐,覃南姐姐會答應嗎?”

“怎麼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覃南姐姐跟她家那位的感情。”

“可......太子殿下,長得真真好看......上一次這麼開心還是見二殿下......”

“瞧你這出息勁兒,看人家覃南。”

“我哪能跟覃南姐姐比,覃南姐姐如果......如果不是早有婚約,說不定早飛上枝頭了!”

“這話說的,覃南姐姐在哪兒都是枝頭鳳凰,不像有些人,就是個山雞。”

他們窸窸窣窣的說了半天,此時院內西側邊有個宮女端著一個瓦藥罐,看樣子是要去送藥罐的,也看樣子,臉生,是個新人。

卷耳叫住了她,那宮女有些迷糊的抬眼,更有些迷迷糊糊的道:“姐姐,我去永康宮給太後送藥。”

卷耳回她道:“永康宮?我替你去。”

一言說之,所有人都不窸窣了,而是繼續都盯著她。

剛剛窸窸窣窣的那些人也猛然站了出來:“你從來不乾活的!你會去永康宮!”

一人又道:“莫不是聽見太子殿下去永康宮,想著去勾引太子殿下不成!瞧瞧,什麼人,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整日跟老變態混在一起,儘學著下賤功夫!”

卷耳沒理她們這一陣的“窸窸窣窣”,自己去那宮女手中拿了藥罐,跟覃南拜了一彆,離開居蘭所。

其實她們說的也沒錯,隻是還有一點,叫去永康宮送藥的不是什麼好差事,她們自己更是從來不做,隻知道欺負新人。

自己久久沒乾活了,做一做,做得。

而且,她也不是不乾活,隻是發現了,勤勞改變不了什麼,在這個皇城中。

太醫院熬藥還需要一會兒,卷耳順便替自己臉上塗了層“妝”,又說去永康宮,找太醫要了些朱砂,太醫一聽去永康宮,也便沒什麼猶豫的給了。

然後卷耳帶上薄薄的絲巾,洋裝臉上起了紅疹的樣子,這才端著那黑乎乎的藥兀自踏上了永康宮的路。

太後看不得年輕女子的臉,若是五官端正的,五官也會沒。

不用驚訝,被削沒,太後很狠毒的。

她自是不用乾活,也不必淌永康宮這渾水,更不是為了那新來的宮女。

隻是為了自己。

進殿的時候,初冬下午的太陽正正好,曬得人暖洋洋的,那位著一身淡青長袍,外麵一件雪白雪白的披風,那尊貴的太子殿下,正跪在大理石板上,身上沐浴著暖陽。

卷耳拐了個彎,躲到廊下,迎著他的側臉,她膽子還沒大到,敢和太後站在一塊兒,直麵太子殿下——成起潤。

是以,這個距離,這個位置,她隻能看到太子側臉,成氏出美男,所以這太子殿下相貌定不會差。

關於太子殿下的身世,皇城中人早毋庸置疑,這麼多年冒名頂替的,全都沒過黑影衛那道坎,而這位殿下,這麼堂而皇之,這麼輕而易舉迎娶了太子妃、側妃——

必是有足夠證明他身份的存在,是以,他剛回宮那陣兒,都幾乎無人質疑討論過他的身份。

卷耳在陽光下看清他俊逸消瘦的側臉,臉龐微微仰起,背打跪的筆直,麵目透出一些微怒。難掩俊美,也難掩光影下的疲憊。

而此時太後正站在寢宮殿門,嘴裡笑著,說著什麼,午後太陽的光線端端高升起,打在太子殿下的臉上,也打在他因為惱怒而緊皺的眉頭。

為著太後道:“你這該跪死的狗東西......雜種!以為哀家不知?哀家不知?幕兒去找過她,那賤婦!”

她像想起什麼天大的笑話“咯咯”又笑起來:“賤婦竟然要幕兒殺了哀家,竟要他應承這大逆不道的事,方才肯原諒他?原諒!哈?原諒他被哀家逼著殺徐氏三族的孽,啊哈哈啊———”

她拖長了尾音,跪在下方的人目然抬頭,緊擰眉頭。

“賤婦!賤婦!真以為哀家不知!哀家怎會不知!那是哀家的孩兒!哀家一手養大的孩兒!她竟然提出這種要求!歹毒!當真歹毒!”

她邊說邊踱步咒罵:“以為哀家被關起來,奈何她不得!奈何她不得!徐氏!徐氏該殺!搶我孩兒!”

葉尋溪看著她,嘴巴微動,卻被小宇子拉下。

原來,成洲幕找過徐夭夭那次,提出的是這個要求......要他殺了自己的母後。

這個瘋子太後......

結果便是,成洲幕做不到,這皇帝,無論如何做不到。

他在陽光下,冷的心底又冰又僵,忽而轉頭盯著廊下一處。

小宇子低聲道:“殿下......”

“小宇子,方才廊下是不是有人。”

“哪有人......有人也是太後宮中的人,殿下你忘了嗎......彆......彆意氣用事......不該看的,不該說的做的......”

“......我知道。”

葉尋溪慢慢回頭,他隻是依稀覺得,仿佛,有人剛剛在廊下。

眼前太後還在“咯咯”笑著,臉上的粉是一層一層往地下掉,整個永康宮都隻作鴉雀無聲。

他默了默,再默了默。

-

卷耳把藥罐遞交,自己出了殿門,慢慢往遠離永康宮的宮道走。

這個無權無勢,還得罰跪的太子殿下。

被太後所不喜,亦,沒有賭麵。

她輕輕搖頭,依舊朝某個地方走去。

夜了。

是以夜色,餘暉,將這處無論再怎麼慢,都會走到的居所,映襯的無比黑暗,陰沉。

卷耳扯了個僵硬的笑,雙手依舊死不認命,微不可察的抖動。

而後壓下——

等她笑容勾勒的完好,最終敲起門。

門應聲而開,露出那張上了年紀,還塗了一層煞白|粉的老太監臉,這化妝技術是跟太後學的吧。

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被太後罰跪的太子。

下一秒,思緒被打斷,老太監拉她進了房。

門很快關上,和這還沒開始的餘暉夜色一般,來不及。

·

·

·

三個月後——

冬日似乎比一般季節難熬,尤其是這皇城中的冬日。

白雪皚皚,連綿不儘。

卷耳仰麵看著床頂上掛著的花帳。身上壓著尖啞的喘息,混著窗外滴滴答答的雪雨聲。

室外冰冷,室內紅光旖旎。

身體驟疼——

她腦子此刻卻是兒時冬日洗貴人們衣物時,那泡的紅腫的手指頭,疼啊,她數蘿卜,一根指頭一根紅蘿卜。

還有回宮晚了,教習嬤嬤把一盆冷透,早就冰涼的洗腳水倒她全身的那個夜晚,雪很大,大到她隻能裹緊今日才洗的衣服,其實衣裳也是冷的,其實第二天她根本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告發她穿了貴人們的衣服,這要挨板子的。

第二天沒人告她,但她凍壞了,燒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時候,燒退了,但她不想醒。

此刻她醒了,覆在她身上的大公公尖尖咳了一聲,卷耳細聲道:“公公,夜冷,搭件衣裳。”

大公公聲音尖啞道:“無妨——”

說完又咳了兩聲,卷耳自己搭好衣物,起塌給他倒好一直溫著的藥。

大公公道:“最近服侍皇上,的確是累著了,難為你一直還記掛著,連藥都早早備下。”

“卷耳該做的。”

大公公又皺眉道:“最近皇上批折子,實在不分晝夜。”

他說完抬起卷耳下巴:“皇上忙,本公公也忙,好不容易今日輪休,身子還不濟,委屈你了。”

聞言,卷耳對他笑了一笑,自己,無話可說。

大公公說完從塌上脫下的衣物裡拿了一個紅瑪瑙鐲子,不由分說戴在卷耳手上。

卷耳依然對他笑了一笑,大公公喝了藥,也依然翻身而上,繼續做著那件永遠做不完,做不到的事。

其實,有時候卷耳也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

後半夜的時候,大公公終究是真的體力不濟了,今夜也沒折磨她,癱在上方,又細又尖的喘氣。

起伏艱難,卷耳都快被他催眠睡著了,此刻,門外傳來一個小太監驚呼:“大大大公公!!!不好了!!!”

大公公嚇得連忙也尖叫一聲,猛然抬頭:“哪個狗奴才!!胡說什麼?”

那小太監在門口抖聲道:“青魚殿!青魚殿——!出事兒了!!”

“青魚殿......”

大公公這才冷汗涔涔的從床上爬起來,大冬天的他衣裳都沒搭,急急跑過去開了門,門開,風雪撲麵,大公公“啊湫!”一聲。

那小太監看到他直接哭了出來:“皇上突然不見了,找到的時候......找到的時候......”

“啊!!你這狗奴才!!快說!!”

“找到的時候,皇上一個人......一個人昏倒在了芍陽殿門口......滿頭......滿頭都是雪......”

而芍陽殿,是曾經皇後的居所,也是如今的,冷宮。

寒風撲過,大公公一個哆嗦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