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魚殿中,累至深夜——
葉尋溪肝腸寸斷......
也是這麼些勤政為民,膝蓋擦地板的一係列日子以來......
葉尋溪發現成洲幕——也就是他爹,更加勤政......簡直不辭辛勞為國為民,可稱成朝第一勞模,看似俊逸的麵容下,其實也顯出了和年齡相符的滄桑。
成洲幕那一圈一圈一圈的黑眼圈啊......還有他兩邊零散分布的星星點點鬢白頭發。
成洲幕繼位時不到二十,如今人至中年,雖看著俊,麵上也隻是有些微疲憊,白發也不過星點,但葉尋溪在巍峨山還跟師父學過一些皮毛醫術,皮到偶爾幫小兔子療個傷,給自己接個骨什麼的。
觀成洲幕麵相,倒也不需多高明的醫術,是個明眼人,包括青魚殿所有人都知道他們這個皇帝有點過於積勞,成不成疾就不得而知了。
成洲幕壓根兒也沒時間看太醫診一脈,因為他忙起來,連飯也不吃,哪有時間做其他——
跟他這段日子,葉尋溪是饑一頓飽一頓,幾乎沒覺睡,比如現下......
久前,他剛在青魚殿見完幾個大臣,晌午都沒吃,就去永康宮孝敬,親眼看著太後又燉了幾隻養顏王八......還獰笑著讓人拿給他,不知道是不是也來嘗一口的意思......葉尋溪看著那鍋泡著王八腿的藥膳,裡麵還不知加了什麼,一直冒黑泡......
小宇子嚇得當場飆淚,他自己更是惡心的回了青魚殿也一直反胃的沒吃飯,結果餓到現在,這臨近午夜還在“上工”的時間。
成洲幕更是一直一直沒吃,不吃是家常便飯,吃了才是稀奇古怪......這位皇帝真乃楷模,要不說成朝如今如此繁盛,不是沒有原因的。
成洲幕確是個好皇帝,不僅乾的多,乾的長,還是個辦實事,有實權的皇帝,彆看邱家人對自己這個太子愛搭不理......在成洲幕跟前可是老老實實,恭恭敬敬。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曾經在太後的掌控下,邱家或許不把這少年帝王放在眼裡,如今老太後被關在自己宮中,邱家更是時刻麵對著由成洲幕一手培養出來的黑影衛,更彆提,如今朝中,早就不是邱家說話的天下,成洲幕執政二十餘載,誰家都做不得妖,更不提獨妖。
對於這位“爹”,葉尋溪還是比較佩服,如果能夠按時吃飯就更好了......
等兩隻眼冒了金星,老眼昏花時,成洲幕身邊的老太監又走了進來,這老太監便是葉尋溪第一天來宮裡,雨夜裡,給成洲幕撐傘的那位,青魚殿裡宮仆都喚他大公公。
成朝三代中......當然了,他這個小太子也勉強算一代——
三代中,在先帝那代戰亂頻發,許多宮仆都是被搶進宮被逼做了宮奴,或者上一朝投降的宮婢也有一部分。因著先帝打得地方夠廣,其中搶來的宮奴也不乏外族人,語言跟中原不通,導致很多宮人的名字早期一通亂取,要麼簡單至極,要麼極致簡單。
大公公應當就屬於這一類——簡單的亂取。
大公公麵相看著倒是溫和,也很關心成洲幕,就是舉止間,有些......大概就是缺少陽剛之氣,說話也有些偏柔,這是真的‘陰柔’,小宇子與之相比,太過‘剛強’。不過大臣可不敢逮著這位大公公罵一句“娘”......畢竟跟著成洲幕位高權重。
而且,這樣的“柔”可以理解......都是,可憐人。
葉尋溪對著走進殿裡的他抱以一笑。
大公公矮身朝他行了個禮,低聲喚了聲“太子殿下”,接著走到成洲幕案前,問是否要用點膳,畢竟這一天都沒吃飯了,也不知喝沒喝水。
成洲幕仿若未聞,半晌搖了搖頭,大公公頓了片刻,也在案前站了片刻,才小聲細著嗓子道:“皇上,彆怪老奴多嘴......這您不吃,太子殿下也餓著呢。”
這!聞聽他言,葉尋溪陡然坐直背,哪止餓,他是又困又累又冷,這時節都快入冬了,成洲幕不僅穿的少,殿裡也沒點暖爐,他也狠不下心,舔著個臉要床被子裹著。
在這當了這麼久黑工......差不離十次有八次,實在是大公公看不下去,會主動傳膳來給葉尋溪,但大部分時候,葉尋溪也隻能囫圇吃兩口,因為他也很忙......
今天大公公竟然換了策略,提醒了這的主人,客人沒吃飯!
等大公公緩緩說完“太子殿下也餓著”這事之後,成洲幕終於從那積案如山海的案幾上抬起頭,目光依然沒掃過葉尋溪,但終於淡淡開了口:“傳膳。”
謝天謝地!
他和大公公同時想著。
因著成洲幕一天沒吃飯,上來的菜都是比較清淡可口的,葉尋溪在皇城待了這麼些日子,倒也說得出這些菜名......一桌有,蘆筍百合小炒肉,炸酥卷,金銀牡丹雕花,也就是......雕胡蘿卜,還有一盤栗子藕粉糕,兩碗雪蓮燕窩羹。
整張桌子上,他最中意的自然是栗子藕粉糕。
但成洲幕目下還在批閱奏折,他隻好默默在邊兒等著,也許是等,也許又是......進皇城這麼久,正經一張桌子跟人吃飯,細細想想還真沒有......上次中秋夜宴,和二殿下一起吃飯,結果也全是倒酒,喝酒,敬酒,東宮就更彆提了,他唯一的朋友小宇子不敢跟太子殿下一桌吃飯。
所以這期間裡,葉尋溪默默等的還挺樂嗬的。
他喜歡......有人跟他一塊吃飯。
半個時辰後,成洲幕終於從流連忘返中回過神,跟他坐到了一張桌子上,好久沒跟人一塊兒吃飯了,這一跟居然是一國的皇帝,還是自己半個爹......
這爹還不喜歡說話,想想也是有點尷尬,不過總算有人陪他一塊吃飯了!
他沒想到的是,是成洲幕率先打破了這份尷尬,淡淡道:“吃吧。”
淡淡的,卻也有些彆樣的感覺。
“嗯。”
葉尋溪應了一聲,彼此再無言。
進食至片刻的時候,成洲幕抬眼看了看空了一些的點心盤,那盤栗子藕粉糕,依然淡聲道:“你喜歡吃點心?”
葉尋溪心想也沒那麼明顯,我其他的吃的也挺多,但他還是道:“挺喜歡的,小......小時候吃的少。”
成洲幕卻沒接他的話了,隻點了點頭。
嗯......好像更尷尬了。
他跟成洲幕本來就無甚交流,除了政事,成洲幕甚至都沒問過他這數年在外麵怎麼過的......
葉尋溪隻好寄情於埋頭吃飯......掩飾尷尬。
因為怕深夜吃撐,影響後半夜乾活,晚膳上的份量不算太多,且再後來依然相顧無言,幾碟菜就那麼乾巴巴吃著,吃的葉尋溪總覺得菜是不是上多了......有點難熬。
這跟他想象中的一桌吃飯......怎麼不太一樣。
你不言,我不語,一對天涯陌路客。
......
又繼續乾巴巴吃了一會兒,葉尋溪發現了一件事,一件......算詭異,還是算奇怪?
這皇帝......是不是再也沒動過一塊栗子藕粉糕,其他的菜他都有再一再二,甚至再三,唯獨那盤糕點......為什麼?
有毒?
不可能......
那麼多太監試毒,且自己吃得不少,自己都沒事——
他突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這爹難道是想把栗子糕留給自己?
是挺大膽的......!
這想法讓葉尋溪心裡猛地一跳,接著他低下頭,開始並不複雜,也有些複雜的深宮算計,算不算都要算的蛛絲馬跡開始蛛絲串聯起來。
事情也許不是傳言中那般。不是傳言中冷血帝王,殺妻棄子——
如果......是為了護徐夭夭,護其餘徐家人......而不得不夷徐氏三族?
又也許搶走徐夭夭的兒子,是為了護住他們的孩子,又或許他當時想接兩個人一同出冷宮......畢竟太子五歲從冷宮接走,那會兒成洲幕想來也可以跟邱氏,太後抗衡了,否則再沒有儲君人選,也輪不著成起潤這個後台垮的山崩地裂的人做太子,如果是這樣,那麼又不知為何?最後接走了太子,卻沒接走徐夭夭......
而且葉尋溪非常肯定,一直在他身邊潛伏的黑影衛,真的隻是來保護自己,而不是監視這個所謂的太子。
因為太多次,太多太多次,他被罰跪,太後罰的狠,或者想要除了罰跪做更進一步變態的事,總有大臣來找他,有要事商議,次次如此......是因著他身邊的黑影衛通風報信,是成洲幕讓大臣來解救他——否則,不會次次那般巧合。
也許......也許他愛她,他愛......他們的孩子。
也許成洲幕是珍愛這個兒子的。
如果......也許——葉尋溪輕輕抬眼看著麵前的天子。
也許隻是一個沉默到以為冷漠的皇帝,不懂怎麼說出口,也不知道怎麼正確說出口,畢竟這些日子以來,成洲幕是個連自己也不顧的人。
說什麼寵妃萬千,葉尋溪所見到的,隻是一個連正常吃飯都從來顧及不到自己的人,除了大公公,也沒人顧及。
而一個“這樣的”皇帝,如何表達自己的在意?真的隻有冰冷的眼神嗎?葉尋溪看著那盤栗子糕,那盤“仿若”留給他的栗子糕,突然鬼使神差的開口:“你有想過去找她嗎?”
找她,找誰?話沒有說明白,但他知道成洲幕一定知道,源於這些天對這個皇帝的些微了解,源於這些日子對整個事件的猜測。
太不對勁兒了,他現在甚至完全猜測,當年就是太後和邱家罪魁禍首,害的徐夭夭,成洲幕,成起潤,三人離心離身那麼許多年。
而如今,若可不說從前,如今成洲幕大權在握,護得住這太子殿下,一定也護得住......冷宮的那個人。
聞言,葉尋溪聽見自己身旁的天子呼吸聲默了片刻,在停杯投著之間。
想過嗎,找她?
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在意的人,如何才能讓彆人知道他的在意。
去找過嗎?
有想過嗎?
給自己和徐夭夭,重頭的機會。
卻是良久良久的無言,無聲,無息。
在一片片他覺得死灰的默然,陌然,漠然中,他似乎聽見了成洲幕說了一句話,他似乎聽見了那句輕飄飄,卻沉甸甸的,一句分開成兩半的。
“找過......”
“有一次。”
而然是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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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依舊卷軸如山,在被排山倒海淹死前,葉尋溪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了?找過,有一次......?
那......成洲幕怎麼找的?又是像當年徐夭夭想和孩子隨族人一塊兒去了,那般漫身血氣的威脅——若是生不下孩子,或者畏罪自戕,徐氏滅的不止三族。
而今是,你若不原諒我,也不必再見你我的孩子。
是這樣麼,所以太子成起潤被接出來了,不原諒他的徐夭夭還在冷宮?
是那一次吧,找過,接太子殿下出冷宮那一次?
那會是徐夭夭太恨了......不肯就此重修舊好?
......可若當真恨到極致,又怎會肯把孩子給他,可她還是肯了......肯讓成起潤叫彆人母親,肯願意孩子跟著他......
葉尋溪總覺得......徐夭夭在冷宮這麼久歲月,不可能一點不知成洲幕的身不由己,連他這麼短短時日,都知......成洲幕對徐氏,對他這個太子,是有眷顧的......
所以......他總覺得,徐夭夭不會那般狠心,真的棄了成洲幕,更舍不去見自己的孩兒......
是她能夠艱難原諒,但是提過什麼不好辦到,需要時間,需要成洲幕為難,費心部署的要求嗎?比如讓邱家付出代價,讓成洲幕帶她和孩子一同離開,讓成洲幕放棄做這個皇帝?還是讓其餘徐家人遷回都城。
最狠的......讓成洲幕賠命......
可大抵......成洲幕有錯,但並不是罪魁禍首啊。
還是,就是沒有回圜餘地,因為錯誤已著。
即便犯了錯,可他身不由己,可——即便身不由己,到底犯了錯。
真的,無解麼。
或許他該老老實實做好這段日子的“成起潤”,不操心這些已經過去的事,又或許,這是成起潤的事......作為葉尋溪,他可以替他費一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