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於客棧中,冰蠶妖尚未緩過神來。
她環顧四周,見修燭拿著適才困住自己的獵妖壺,而觴澤卻暈倒在榻,不禁發問:
“為何放我?”
修燭未答,側身將獵妖壺隨意扔在觴澤身旁,反問:
“你自極北之地跋涉至此,就為了殘害無辜?”
“哼,他們可不無辜。”提起此行原由,冰蠶妖恨得咬牙切齒,“全拜這些捉妖師所賜。”
冰蠶一族久居極北之地,遠離塵囂,與世無爭。卻不想這場人妖間的戰火蔓延深遠,累及至此。
也不知哪處的捉妖師自發聯袂攻入極北之地,他們來勢洶洶,所過之處寸草不留,誓要將冰蠶族趕儘殺絕。
冰蠶族全族奮起反抗,與捉妖師交戰多時,卻終是獨木難成林敗下陣來。
許多修為高深的族人為保族中弱小殊死抵抗在前,儘都身消命隕。隻有少數婦孺在他們的掩護下死裡逃生,因此不得不四處重尋安身之所。
這冰蠶妖攜幼子躲避至此,與一窮追不舍的捉妖師交手,費儘全力才將其斃命,在戰後卻不慎遺落幼子蹤跡。
她循其子氣息一路追至絲鎮,可久尋不得,又眼見養蠶人煮繭殺蛹,隻為抽絲織綢換取金銀。
由此聯想到人族捉妖師對他們的殺戮,一時憤恨不已。
於是,她便將養蠶人的肉身縛於蠶繭,以裂魂咒抽離一縷精魄,並依靠冰蠶絲塑出人形以讓精魄附著。
再讓他們的精魄親手煮了包裹自己肉身的蠶繭,繅絲織綢,憑冰蠶絲的特性賣出高價後,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神形俱滅無法享受金銀。
至於如何以細絲塑人形,乃是因冰蠶絲為冰蠶族特有之物,自能用得趁手。
蠶繭內的肉身中殘存有魂魄,所知所感皆不受影響。那些中了裂魂咒的養蠶人,精魄不受自身控製,隻能遵循施咒者意願煮繭。
他們被禁錮在痛苦幽暗中,被自己的精魄扔進沸水滾煮,並隨著滾水的洗禮肉身與殘魂漸漸被蠶繭吸收,成為冰蠶絲的滋養之物。
附著的那縷精魄便在失去法術支撐後消散,最終隻留下捏造身形的冰蠶絲。
“弱肉強食本是萬物法則,對這些養蠶人,你也未免太矯枉過正了些。”
修燭呷了一口茶,雖同情冰蠶族的遭遇,卻也不認可她極端的做法。
“我於他們,也是弱肉強食。若非有因在前,我豈會不明此理。”
冰蠶妖撫摸著手臂上的冰蠶甲胄,不禁想起了那些犧牲在捉妖師手下的同族,還有她那尚未修成人形的孩兒。
捉妖師屠她族人,養蠶人搶她愛子,她便奪人族性命。
如她所言,她何嘗不知養蠶繅絲也在萬物法則之中。可若非懷著血海深仇,她也必不會對這些養蠶人下手。
“你可有興趣與我做場交易?”
修燭放下茶杯,不疾不徐拂袖落座,
“我替你尋子,若我做到,你便替我去一趟隱清門。”
聞言,冰蠶妖方才定睛細細打量起修燭來。
眼前的女子身姿曼妙,略顯嬌小,並不像習武之人。
即便自己受了傷,麵對自己她也不該如此鎮定自若。
先前關鍵時候她助捉妖師收了自己,現下又將自己放出,也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有何目的。
人族是萬不可能相助妖族的,除非,她是妖。
想到這裡,冰蠶妖茅塞頓開:“你也是妖?”
修燭並不否認,兀自又斟了杯茶。
見到同族安然潛藏在捉妖師身邊,冰蠶妖既驚喜,又不解:
“你既能讓他察覺不了你的身份,想必是有本事的,卻為何不借此機會前去?”
“有些事,我不便出麵。”
修燭撚轉手中的茶杯,將騰空的熱氣輕輕吹動。
冰蠶妖蹙眉思索了一會兒,往她身前走了兩步:
“你不怕我食言?”
“事關妖族存亡絕續,恐怕無人敢言推辭。”
修燭不緊不慢道,忽而神色一暗,調轉話鋒,“何況,我若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白瓷茶杯轉瞬之間在修燭指尖化為齏粉,窗縫透過的風吹動她耳畔的發絲,一點點將桌上的粉末帶走。
此事無論於公於私,冰蠶妖都義不容辭。
但她心中仍有顧慮:
“我那孩兒尚無自保之力,我若去隱清門,即便你將他尋回,他無人照拂也難以安然無恙。”
“我會將他送至櫆望山。”修燭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紙筆。
聽聞“櫆望山”一詞,冰蠶妖一愣,隨後不可思議地看向修燭:
“你是修燭大人?”
修燭早對這些驚異習以為常,她已將筆蘸好了墨,連同信箋一並交到了冰蠶妖手裡。
雖說事情尚未成,但僅有修燭身份在此,冰蠶妖一顆懸了許久的心也在此時安放下來。
她按照修燭的指示修書一封,書至末尾,便同修燭一並消失在了屋內。
當觴澤再度醒來時,窗外天色已明。
他扶著昏沉的腦袋起身,坐在床邊稍作調息,頭腦方才漸漸清醒過來。
一覺醒來,不僅傷好了,體內的靈力似乎也恢複了大半。
他心裡正疑惑著,下意識傾身往屏風後看去,卻未見到應在此時貪睡懶床的修燭。
突然感到腿邊一物硌得不適,觴澤略微皺了皺眉,順著那異樣的感覺摸索而去。
摸到那東西後,他拿起一看:竟是獵妖壺壺蓋!
他忙又四下去尋獵妖壺,找了半天,這才見它正躺在自己床尾。而那壺中空空如也,冰蠶妖早已不見了蹤跡。
冰蠶妖逃脫,晨起不見修燭,觴澤一時將最壞的結果設想了一遍。他驚身而起,慌亂地在屋內搜尋了一番。
屋內並無打鬥跡象,修燭的床榻甚至比自己的還要整潔。不尋常的是敞開的獵妖壺,以及桌上筆跡陌生的書信。
觴澤飛速閱完了那封信,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整理好,便拿好獵妖壺、挎上破金鐧從窗戶飛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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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鎮外,冰蠶妖盤腿坐在溪畔桑樹林間運功。運化一夜,修燭渡予她的靈力已融入周身,此刻她的傷已得以治愈。
林間忽而響起落葉破碎的聲音,這聲音聽來急促,可想而知趕路的人必是焦急萬分。
很快,觴澤循著書信上所在匆匆趕來。
修燭雙臂被冰蠶絲束縛著,坐在冰蠶妖側前一步之遙處。見她仍是衣冠齊楚,觴澤方才稍事寬心。
此刻他的靈力尚未完全恢複,又還帶著傷,恐怕也不是冰蠶妖的對手。
她既刻意引自己前來,又不曾傷害修燭,想必有求於自己。
觴澤在二人身前止步,壓下對冰蠶妖的憤恨,直截了當道:
“放了她,有什麼條件隻管向我提。”
冰蠶妖手勢停頓,雙手落於膝上,聲音平靜,語意卻狠:
“你死換她生,如何?”
此話一出,修燭心裡一陣納悶。
事先約定的可沒有這句。這冰蠶妖不急著找兒子,還有功夫瞎耽誤,真當自己是閒得陪她玩。
“可以。”
觴澤的語氣波瀾不驚,像是在答應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修燭卻心下一顫,她抬眸與觴澤對視。
他的眼裡,有堅毅,有憐愛,更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緒。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有些內疚於此時對他的欺騙。
“我若要動手,在客棧你便殞命了。”
冰蠶妖睜開眼,道出她的真實意圖,
“你們捉妖師不是最擅尋妖嗎?我要你去絲鎮找回我兒。事成,我便放了她。”
觴澤蹙眉,思量片刻後,問:“可有畫像?”
“沒有。他尚未修成人形。外表依舊是冰蠶身,不過比普通桑蠶大些、晶瑩些。”
冰蠶妖邊說邊比劃,儘力將她孩子的模樣描述得仔細些。
觴澤聽後麵露難色。
絲鎮有千百戶人家養蠶,他又未曾見過冰蠶年幼時的樣子,僅憑冰蠶妖描述便要從中找出,恐怕難如大海撈針。
當他的視線無意間再度落到修燭身上時,他卻立刻有了主意:
“你可知,若論嗅蹤尋妖,世間除卻她,恐無第二人有這樣的本事。
你如今綁了她,僅憑我一人隻怕輕易幫不得你。”
“好,我放她與你同去。不過,僅予你五日。”
冰蠶妖絲毫不懷疑他的話,趁兩人不備之際,迅速給修燭服下一枚藥丸,
“五日後若無解藥,她必死無疑。”
觴澤伸出的手停滯在身前,五指緊握,沉聲道:“在此之間,你休要再害人。”
“好。”冰蠶妖露出一個富有深意的笑,欣然答允。
語畢,她施法將捆綁修燭的冰蠶絲解開,隨後便化作一陣風消失在了林間。
修燭站起身來,一邊拂去身上的雜草與冰蠶絲,一邊責怪:
“你這傻子,傷還沒好就敢來,不知道先回去搬救兵呀。”
觴澤忙跑到她身前,扶住她仔細瞧了一番,如同在隱清山她從樹上摔下來時那樣。
不過這次,他的神情更為擔憂,甚至還帶了一絲害怕。
麵對他這份過於深切的關懷,修燭有些無可奈何:
“哎呀好啦,沒受傷。”
見她還有力氣貧嘴,觴澤也就不再擔心,順手替她理好衣裙便帶著她往回走:
“我的傷可是你治的?”
“嗯。”修燭早就想好了說辭,回答起來不假思索,
“貓妖給的丹丸果然好用。”
“不是救翠鳥了嗎?”觴澤反問。
這樣的靈丹妙藥,一顆便彌足珍貴,她手裡竟還拿得出第二顆,那貓妖當真如此知恩圖報?
“我可沒說隻有一顆。”
修燭也不知出於何種心態,此刻正洋洋得意地看著他。
觴澤看到她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便忍不住發問:
“這冰蠶妖是如何逃出獵妖壺的?可是你貪玩闖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