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善同行》葉興瑜還是找了李恕坤來拍。
餘尋光猜他老板想把這位導演拿下。
葉興瑜真是不鳴則已,一鳴就要乾票大的。
簽男演員,簽女演員,簽導演,再簽幾個經紀人和製片……葉興瑜哪是乾個人工作室啊,完全是奔著組建製作公司去的。
《與善同行》的統籌、道具、服裝之類,都是從《鳳凰於飛》跟過來的人。其中有李恕坤的班底,也有葉興瑜簽的人。
編劇團隊倒是新組,除了主編劇外,其他都是新人。葉興瑜想培養幾個編劇,正好借著《與善同行》原創劇本的機會選拔人才。至於能被公司最後簽下的人選,她還在觀望。
大概是不放心這些編劇,在劇本圍讀會之前,葉興瑜還問了其他兩位主演對劇本的看法。
既然老板都這麼問了,對於劇本中那些他需要強行才能理解的地方,餘尋光又生起了一絲渴望編劇能修改得更合理的希望。
大概是呂嘉言那邊也是同樣懷疑的態度,沒兩天葉興瑜就和李恕坤組織了一場研討會。
會議室裡,李恕坤作為導演單坐一邊,居主位。而在這之下,編劇團隊和演員團隊麵對麵坐著。
作為表麵的主持者,李恕坤的態度還算和氣,“我們的演員分析完劇本之後產生了一些疑問,現在趁著還沒開機,咱們探討一下,希望大家能抓住今晚的機會暢所欲言。”
“我來起個頭吧。”葉興瑜翻動劇本,逐一提出了三個細節問題。
除了回答問題之外,對麵的編劇們一直低著頭,像是迫於製片人氣勢的樣子。
葉興瑜問完之後是呂嘉言發言,按資排輩,最後輪到餘尋光。
餘尋光看著她們問:“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編劇老師在給宋啟豐設置人物性格的底色時,有具體的立足點嗎?”
餘尋光表情認真,說話很有條理,打眼望過去臉上的那份書卷氣也做不得假。主編劇賭他不是大腦空空的人,跟他談論起了內容。
“我們設定,宋啟豐的存在是為了加劇胡元恩的嫉妒心,是她變得瘋狂的導火索之一。胡元恩本身條件不差,能讓她產生嫉妒心的標準得額外拔高。所以在進行人物設定時,我們給男主角宋啟豐的速寫是,出身高知學閥家庭,外貌、品德、經濟條件,無一不是最好,甚至他也很愛妻子,很愛女兒,很愛自己的家庭。”
餘尋光又提問:“胡元恩嫉妒許鳳才是出於雌競嗎?”
“當然不是。”編劇說著看了葉興瑜一眼,“劇本設定的大方向主要是葉製片的概念。”
葉興瑜接過她的話開口,“我當時跟編劇們說,我看膩了現在市場上有錢人都是好人,無惡不作的壞人都是窮人的設定。我想要一個出身底層的主角,我想讓惡人的身份回到那些有錢人身上。”
所以才有了普通家庭但善良的許鳳才,和富家養出的惡女胡元恩。
她說完還講了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我自己也是普通家庭出身,我知道普通家庭的孩子是什麼樣,我更知道那些有錢人又是什麼樣。”
呂嘉言點頭,加入了討論:“胡元恩對許鳳才的嫉妒,根本點在於胡元恩看不起許鳳才。她覺得這個出身微末的窮人配不上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在胡元恩經曆了從高處墜落的人生坎坷後,她更加接受不了許鳳才過得比她要好,所以她起了取而代之的喪心病狂的想法。並且,事後她也沒有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半分愧疚,因為她認定許鳳才是一個小偷,她就算殺人,也隻是從小偷手裡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與善同行》是一個複仇故事,為了過審,劇情主線大方向一定要是善良的主角戰勝邪惡的配角。在整部劇中,善的一麵對照許鳳才——也就是高智敏,惡的一麵則是胡元恩。
這條艱難的複仇之路,完全由許鳳才(高智敏)憑借自身的才智獨自走完,她沒有任何幫手,她也不需要幫手。
這就是《與善同行》沒有男二的原因。
兩位女主演的發言有助於了解劇本概念,餘尋光拿著筆記了一些。
當然,話題有些跑偏。葉興瑜主動開口拉回來,“我們還是繼續說回宋啟豐。”
餘尋光說:“關於宋啟豐,作為飾演他的演員,我對其提出為人有些虛假的看法。”
編劇團隊裡有人問:“餘老師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好的人嗎?”
餘尋光寫著字,抽空抬頭瞄了一眼,“不如說,我是不相信會有察覺不出老婆換了人的好男人。”
那位編劇似乎“嗬嗬”了一聲。
“餘老師你可能沒有看完劇本……”
餘尋光眉頭微皺,完全不能接受她的無端指控,“我看完了,兩本劇本我都看了三遍。”
“那您就該知道劇本上已經解釋了,是胡元恩演技太好,她觀察了很久才會這樣。”
記完了東西的餘尋光終於停了筆。
他覺得這個編劇的想法未免過於天馬行空。
“一個人的演技能夠彌補生活上的不同,可工作能力呢?許鳳才的工作屬於技術崗位,你們前麵既然設定了胡元恩不學無術,那麼她後麵又是如何能夠無縫銜接住許鳳才的工作的?”
這位負責宋啟豐部分的編劇已經有些不滿意了,“胡元恩是如何代替許鳳才工作的,宋啟豐又不知道。”
“宋啟豐不知道,觀眾知道。”葉興瑜用筆點了點桌子,打斷她。她根本聽不下去編劇上頭的胡話:“小餘完全沒說錯。補個設定,胡元恩代替許鳳才之後,她養了幾個能幫她處理工作的助手。”
呂嘉言看見這位編劇的表情,覺得她的態度多少有點問題。
剛才她和葉興瑜提意見,也不見其中有人這麼不滿。
編劇的態度餘尋光也看在眼裡,但他暫時不想在乎這些細枝末節,他繼續保持就事論事的態度,“除了工作,胡元恩代替許鳳才之後,她和宋啟豐之間難道就沒有了性生活嗎?我認為這對於一對年輕的恩愛夫妻來說,是非常不合理的。”
他話說得過於一本正經,這種直白的發言讓還是小姑娘的編劇們統一紅了臉。
葉興瑜意思性的喊了一句,“小餘。”
“對不起,我沒有故意開黃腔耍流氓的意思。”餘尋光低頭道歉,完了繼續說:“我想說的是,夫妻之間一個被窩裡睡著,在設定他們相愛的情況下,不可能連枕邊人的變化都不知道。”
李恕坤皺起眉頭思索,“這裡確實是存在問題。”
他也看出編劇們有些不服餘尋光,開口幫他撐場子:“《與善同行》雖說不是生活劇,但要拍得真實,生活氣也不能少。在完成這類創作的時候,編劇們最好不要抱有太多理想主義、浪漫主義。麵對存在的問題我們應該端正態度,正視合理的意見。”
導演都開口了,不能不聽。那個編劇卻仍舊有些為難,“如果宋啟豐知道許鳳才不是許鳳才,劇情就進行不下去了。”
“為什麼進行不下去?”這就是餘尋光真正想要問的,“既然我們整部劇的核心點在於點明階級和人性,那為什麼非要設定一個絕對單向的男主角?一定要為了過審把人物閹割到這種程度嗎?”
葉興瑜托著下巴,“小餘的意思是,宋啟豐可以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經換了人。”
餘尋光是這麼認為的,“因為他很聰明,編劇設定的他很聰明,所以他當然會知道。一個聰明的人,不可能是個看不出朝夕相處的老婆換了人的糊塗蛋。”
那位編劇十分堅持自己的想法:“可以讓他不聰明。”
人無語的時候,真的會笑的。
餘尋光笑得有些無奈,問她:“宋啟豐不聰明,許鳳才怎麼會愛上他且願意跟他結婚?”
葉興瑜一路思忖到現在,“其實照小餘的思路改,邏輯確實會更通暢些。雖說男主隻是一個符號,但按如今的網絡環境,我們要是把爭鬥完全聚焦於女性,觀眾容易有意見。”
呂嘉言翻著劇本,索性拋開那群編劇問餘尋光:“宋啟豐為什麼在知道自己的妻子換人之後毫無反應?”
餘尋光認為,“因為他根本就不愛許鳳才。他需要的是一個出身不好,但很優秀的妻子幫他的家庭賺取名聲,至於這個妻子是誰根本不重要。”
編劇插話:“他怎麼會這麼無情?”
“他的無情分明是你們給的。”餘尋光翻到劇本裡對應的那一頁,一雙清亮的眼睛盯緊了對麵的編劇。
“你們在寫宋啟豐和許鳳才認識的時候,寫他們見父母、結婚的時候,小字內容的重點都放在他們之間的階級差異上。因為我愛你,所以哪怕你的出身比不上我,我也會娶你。這種出於施舍,並且有點高高在上的態度,是真正的愛情嗎?”
餘尋光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才是那個理想主義。
見證過陳敏笙和華雅君之間的愛情之後,他根本不能理解劇本裡宋啟豐所謂的“深情”。
不平等的愛情,是真愛嗎?
李恕坤終於是看出來了,因為編劇設定人物時的虛浮,加之對情感塑造的片麵淺顯,導致餘尋光在理解人物時產生了巨大的偏差。
這種劇本現象在現在的國產劇中其實是很常見的,少有演員會像餘尋光這樣較真。
李恕坤不禁問:“小餘,你認為,宋啟豐為什麼會這樣?”
餘尋光的話說得很深刻:“在婚姻裡,男性本身就是絕對的既得利者,尤其對宋啟豐這種有錢有權的人來說,合法婚姻的工具性更強。在宋啟豐看來,許鳳才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許鳳才是許鳳才,並且這個許鳳才還知情識趣,不會給他的家庭他的名聲,帶來任何不好的影響。”
宋啟豐不是沒有發現妻子的異樣,他隻是根本就不在乎。
因為不愛,所以不在乎。
他分明是一個看似有情,實則無情的人。
隻要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宋啟豐後麵所有的行為都能說的通了。
他愛家,愛妻子,愛女兒,他的愛皆是浮於表麵。
他的愛是那樣的廉價。
如此,許鳳才身上的悲劇感又增添了兩分。
劇名與善同行,女主角許鳳才最後真的就與善同行了嗎?
細思恐極。
問題討論到這個份上,情況已經明了了。
呂嘉言有種通透感,“如果把男主的底色改成這樣,胡元恩的所作所為也有了值得可憐的地方。”
她費儘心機爭奪了半天的東西,是彆人輕而易舉握在手裡大半生的。
葉興瑜望向李恕坤,詢問他的意見,“要改嗎?”
男主線雖說不重要,但也不能太沒邏輯。
“邏輯不合理的地方過多,角色設定肯定要適當修改一下。”李恕坤覺得隻要編劇願意配合,一切都不是問題,“具體方向在拍攝的時候可以用技術調整,成片裡我們確實要關注審核方麵的問題。”
主編劇聽到自己的想法被認可,終於鬆了口氣。她主動站了起來表態:“確實是我們生活經驗不足導致考慮的不到位,讓劇本有了設定方向的漏洞。各位老師提出的意見都值得可行,我們會儘可能的做出修改。”
花花轎子人人抬,葉興瑜立馬說:“我們都是主創團隊的一份子,不論過程如何,我們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把劇拍好。創作一個劇本確實辛苦。這樣,我待會兒先給每個老師發一千塊錢的獎金。”
編劇們心裡的最後一點不滿終於散了,紛紛開口,“謝謝老板。”
麵子給到,獎金也給到,編劇們終於不繃著臉了。
“我們一定把劇本好好完善。”
她們願意配合,葉興瑜的臉色總算好轉。她最後抬手輕輕拍了拍餘尋光的肩,以示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