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蓉與華雅君(1 / 1)

餘尋光殺青了,隨時可以走,方正蓉卻不行。她作為女主角,在拍完後續結局的劇情後,還得跟著劇組去閩州拍鄧府的戲。

昨天,她拍完了華雅君得知陳敏笙死訊的哭戲。

那場哭戲哭得她也缺氧了,大半夜的時候心裡還抖著。

在華雅君經曆了人生如此大的坎坷之後,方正蓉作為飾演她的演員,有些拿不準後麵六集戲份表演的方向。

彆看方正蓉前麵的話說得利索,其實她自己知道,她在表演方麵的天賦真不如餘尋光。她尋思著,把心裡的問題拿出來跟餘尋光討論討論。

國人都是喜歡在飯桌上談事情的。

“我之前設計了三種方向,但演到現在我覺得都不合適了。”

餘尋光把握分寸,不輕易提建議,“曾導有什麼說法?”

“曾導說我應該重新考慮。”

“那你現在有新想法了嗎?”

方正蓉仔細說著:“我還記得我們那天和朱孟老師的談話,華雅君不單單隻是一位母親、一位妻子那麼簡單。關於她的符號特色,我分兩條線理解。一條是明線。”

“在家庭關係中,母親和父親一樣擔任家庭支柱的角色。當其中一根支柱倒下——比如華雅君失去鄧希康、失去陳敏笙之後,前者會因為失望而感到解脫,後者會因為愛慕崩潰。”

“但這種情緒是短暫的,她不會一蹶不振,她也不會表現出什麼恨意滔天。在來滬市的路上,一個個死去的同胞早就讓她認識到了國仇家恨,這方麵她已經是成長過的了。”

餘尋光想著自己見到的華雅君,“華雅君在戰後已經飛速成長為了一位戰鬥經驗豐富,且有信仰和夢想的戰士。”

方正蓉當然也這樣認為,“是的。”

餘尋光思索著,“我想,你理解的另一條暗線,是抗爭和戰鬥。”

方正蓉的眼睛裡失去了光,又有光,“是的。”

“她是在為了什麼而不懈奮鬥?”

“為了救國,救民。因為她失去了丈夫,所以她不願意其他人也失去丈夫。因為她有一個孩子,所以她想要所有的孩子都更好、更自由的活著。為了廣闊美好的未來,她願意去戰鬥。為活著的人戰鬥,為死去的人戰鬥。”

“所以角色反而更加需要展現出一種向上的生命力。”

“說得對。”

方正蓉逐漸感受到自己的思路變得開闊起來。

兩個經紀人也都隻是在旁邊聽著,並沒有插話。

想了半天,她又歎氣,“道理我都懂,我主要是抓不住那份情緒。”

餘尋光喝了口清湯,“沒問曾導和朱老師嗎?”

“他們說我是女主角,有些東西需要我自己想出來。”

彆人教的到底不夠深刻。

方正蓉吃了一口碗裡已經放冷的菜,味同嚼蠟,“小餘,陳敏笙在裴臨風陣亡前後的那幾場戲,我看你過渡得很好,你當時是怎麼把握情緒的?”

餘尋光並未藏私,“我當時是試著往革命精神上去聯想。”

方正蓉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

“這是我從陳敏笙的情緒裡品味出來的。”餘尋光認為這是不錯的思路,可以分享給朋友,“我們身在有產階級,但我們的目標是無產階級。《風雅頌》劇本進行到最後,就是無產階級主義革命的勝利。”

“我之前問過朱孟老師攥寫《風雅頌》的目的,他說他沒辦法寫儘一個時代,所以他隻能通過個體去反映時代。[華雅君]不僅是劇的女主角,她還是一個符號。她代表著封建,資本、軍閥、到最後走上共產主義。她的這條路是曆史注定的,也是那個時代的人付出千千萬萬生命才證實的救國存亡之道。”

“我後來決定反推,我們的人物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利用到這種革命精神,[陳敏笙]的人物內核究竟是什麼。”

“我一開始想,陳敏笙在經曆那麼多之後會很受打擊,會崩潰,因為人之常情嘛。可後來再一琢磨,他難道是經受不住挫折的人嗎?這樣受不住困難的人是如何能獨自在國外六年,以優秀畢業生完成學業的?陳敏笙16歲出國學醫,為的難道不是救國救民嗎?”

方正蓉有感而發,“在劇裡,陳敏笙的角色的定位確實更多的體現在[女主丈夫]這一符號上,他所有的一切行為都是為女主服務,導致其他方麵有所欠缺。不過我們演員在揣摩角色、理解角色的時候,本來就有理清角色行為邏輯線的義務。”

餘尋光點頭,“理清楚全部思路後,我就把陳敏笙往理智的方向去演。我認為他是一個醫生,他應該有那份擔當和冷靜。”

方正蓉也想起來,“怪不得在陳敏笙撤離前,和華雅君最後一個晚上的相處戲,你演的和以前的感覺一樣。”

餘尋光解釋:“因為我覺得他當時對家庭和未來是懷抱著希望的,這與他當時和雅君結婚時的心情並沒有區彆。”

他又剖析自己的心理,“我一度很為陳敏笙的犧牲難過,可是後來我明白了,陳敏笙為了維護革命的利益而死,是死得其所的。這世上,沒有誰不能死,關鍵是要死得有價值。大家剛拿到劇本的時候,會說陳敏笙作為一個前期給劇情增添亮點的顏色,後期他的死亡是為了增強劇情的悲劇性。可當你代入時代,代入他的角度……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升華?他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堅持和夢想?他又為什麼不能為理想而死?”

就像為了人民而犧牲的陳光,一開始經驗缺少的餘尋光從戲劇層麵去理解他的犧牲的行為是那樣的無知與淺薄。作為一名消防戰士,作為一位人民的兒子,陳光明明也該有自己的理想和誌向。

這是積累到經驗的餘尋光事後的反思,是他值得引以為戒的教訓。

挖掘角色的底色,豐富角色的構成,是演員需要一直精進的能力。

方正蓉的目光有些迷茫,“沒有誰不能死,關鍵是要死得有價值……這句話很耳熟。”

“出自主席的那篇演講稿,《為人民服務》。”

“是了。我讀書的時候,還有這篇課文呢。”

大概是太久了,具體內容記不太清了,方正蓉拿出手機直接打開搜索引擎。

她第一遍先是粗略的看,到第二遍時,她忍不住讀了出來,“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鬥。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她越讀,越激情澎湃。

她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想哭,但那絕不是悲傷,而是希望。

“你說,我們所飾演的人物,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餘尋光想著小院裡的華雅君,恍惚了一下才點頭,“當然。”

“我總以為我不夠了解她。”

“你愛她,你怎麼會不了解她?”

方正蓉無比愛著華雅君。

這是她用心血塑造出的人物,她怎麼會不愛?

演員要是連自己飾演的角色都不愛,觀眾又怎麼會愛?

方正蓉扯了一張紙,用力的擤了一下鼻頭。她開始在心裡構建更完整的華雅君,“情緒該怎麼過渡捋順了了,我再想想日常麵對鏡頭時該做什麼才能演出那個勁兒。”

餘尋光一直安靜的聽她說,直到這裡才發言:“要麼手裡拿本書?”

方正蓉搖頭,“心裡有事,怎麼會看得下書?”

這樣脫離實際,太不生活。

生活嗎?

餘尋光想起母親,想起外婆,想起他見過的女性,想起他讀過的一些知識。

“織毛衣?”

方正蓉一愣。

餘尋光越想越得勁,“心裡有事,為了緩解焦慮,隻能去重複機械性的動作,那就隻有織毛衣了。而且二戰時期,很多特工都會在閒暇時織毛衣,丘吉爾也會織毛衣。”

方正蓉代入了一下拍攝畫麵,越聽,越覺得可行。

織毛衣這個動作隻要控製好節奏,那麼播出後華雅君到底是在為任務焦心,還是在回憶前夫,就是觀眾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了。

有些東西演員根本不必要演得太滿。

方正蓉一瞬間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她回過頭去看餘尋光,怎麼看怎麼順眼。

跟他討論事情,不拿喬,不說教,不指指點點,還真能拿出乾貨,說出實際東西。

多麼好的閨蜜人選,真可惜!

“小餘,你怎麼就是個男的。”

跟男的她不好太親密,而且這男的還是隻狐狸精啊。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性彆為男的餘尋光沉默了。

“你這個想法好,姐征用了,”方正蓉起身倒酒,又看向他的經紀人,“要付創意費不?”

易崇極為客氣,“小方姐說笑了,朋友之間,不用太客氣嘛。”

方正蓉於是神經兮兮的笑了起來。

她向餘尋光端起了酒杯,“我也不多說什麼了,小餘,你是後浪,這杯酒就當是感謝你這些天對我的照顧。”

她雖然年長,但那種純粹的對表演的熱情以及對角色的愛,恰好是她如今失去的。

突然之間很想回學校看看。

《風雅頌》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劇組,她放下了一年的工作來接,不虧。

“小餘,姐借著酒,真心祝你大紅大紫,不忘初心。”

這酒拒不得,餘尋光趕緊起身和她碰杯。

“也祝小方姐能達成理想,重回事業第二春。”

方正蓉敬完之後,她的經紀人也跟著敬。

不能讓彆人的麵子落地,餘尋光客客氣氣的都喝了。

酒很難喝,是不想第二口的難喝。

但是也還行,不至於醉人。

喝完酒,大家散場。朝天大路,各有前程。

餘尋光趁著天氣好,在滬市玩了一天。

沒花什麼錢,屬於純逛。

出來工作兩年了,餘尋光去過不少地方,卻沒有時間停下來好好的欣賞、了解一個城市。

他難得起心,揣著懷表去了黃浦江邊,看了萬國建築群,拍了東方明珠塔,還去了一大會址、四行倉庫。

他好像離陳敏笙遠了些,又近了些。

他那半天都處於腦袋放空的狀態,身體的感受倒不重要了。逛到後麵,他還好,跟著他一起出來的助理小陳小腿一陣發酸,不得已坐在馬路牙子邊上歇息。

餘尋光有些不好意思,“小陳,跟著我你受累了。”

人小助理跟著他這麼久了,好像從來沒有享受過。

小陳擺手,“哥,你彆這麼說。”

他大部分時間都叫餘尋光“小餘”,這會子叫“哥”,有說法的。

“跟著你我挺開心的。”

娛樂圈助理是牛馬中的牛馬,乾這活,誰不累?但身體累和心累還是有區彆的。

跟著餘尋光大半年,確實不風光,也沒油水,但小陳和另一個助理小米就是覺得,餘尋光的工作態度和業務能力讓人很有盼頭。

最重要的是,他性格好。

不是因為自己還是個十八線而性格好,而是他本性如此。

餘尋光顧及著身邊人,看著天色也不早了,打車帶小陳去吃飯。

晚上又逛了一圈。

第二天,餘尋光回京。

他聽取方正蓉的建議,又給常老師打了電話,仔細總結、整理了自己現階段概念性和技術性方麵的理念與想法,確認無誤後,起草了一篇論文。

修修改改中,他開始為《與善同行》做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