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梅也是懂鬆弛有度的,剛批評完兩個主演,心知不能讓氣氛緊繃著,便提到:“我們拍幾個有意思的鏡頭。”
她讓劇務去拿小提琴。
“小餘,你說你學過琴的,是吧?”
曾秀梅打算拍幾個陳敏笙拉琴的小片段,反正劇本裡要求的地點也是在書房,不用做其他調度。
餘尋光明白曾秀梅的意思,並不怯場,“有曲目要求嗎?”
“計劃是在後期配上主題曲的小提琴版,但現在調子還沒弄出來,你隨便演奏點什麼就行。”
餘尋光拿到琴後,先試了下音準。
來送琴的副導演看他姿勢怪專業的,笑著提示:“餘老師,這把琴六十三萬呢。”
餘尋光那一瞬間的瞳仁都放大了,手指不由自主的摩挲了一下琴身。
金子,貼貼。
已經重整好情緒的方正蓉也一臉震驚的給到情緒價值:“難怪音質那麼好聽。這麼貴的琴,哪來的?”
曾秀梅解釋:“找配樂老師借的,咱們還付了押金呢。”
好琴難遇。餘尋光又拉了一下,聽著琴音,心裡也是快樂欣喜,手腕和手指發力,來了一段《新年好》。
這種耳熟能詳,又喜慶的音樂最能帶動彆人的情緒。由於這一段不需要錄音,導演也沒喊開拍,現場的工作人員都暫時停下工作,吃瓜群眾一樣的喊著“好”!
餘尋光沒忍住,第一次在《風雅頌》的劇組露出他相當開朗的笑容。
那牙齒,白花花的。混在人堆裡的小陳趕緊拍了給易崇看。
崇哥,你看小餘多開心啊。
在掌聲中,餘尋光又來了一段《好日子》。
一小段結束,有人扯著嗓子大喊,“民俗音樂很好,但餘老師能不能來段古典的?”
餘尋光點了點頭,動作沒停,直接流暢的切換到《沉思曲》。
方正蓉鼓著掌,不明覺厲,因為她聽到有人在說:“哇,這個揉弦……搓進我腦子裡了。”
“有點水平的。”
“琴也挺可以的啊。”
“我從來沒有拉過這種高價位的琴。”
彆說了,他也沒有。哪怕他現在兜裡,也沒有六十萬啊。
餘尋光想著,心開始痛,手部發力帶著腦袋身子晃歪,《流浪者之歌》就此奏響。
這段悲愴的小調大家都耳熟能詳,片場裡頓時響起快活的笑聲。
方正蓉遠遠瞧著,她第一次開始正視這位搭檔的靈魂。
一個發著光的,有思想,有趣味性的靈魂。
自從曾秀梅把人提點明白之後,方正蓉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好。餘尋光和她對戲的時候,陳敏笙和華雅君婚後的戲,也越拍越好。
陳敏笙有著獨一份開明,他提倡平等,是徹徹底底的女性自由主義者。不論婚前婚後,他都在鼓勵並幫助華雅君獨立,自信,幫助她重新塑造以前被封建殺死的那份自己的人格。
這樣好的人,怎能叫人不愛?
曾秀梅在兩個人的狀態最好的那天,拍了他們的結婚戲。
婚禮上的鏡頭不用多說,大場麵群像是她已經拍得得心應手的。
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拍好陳敏笙和華雅君的洞房鏡頭。
在這組畫麵裡,編劇朱孟在劇本裡並沒有過多發揮,他本來想的就是看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和導演的意思。
好,就拍。不好,甭丟那個人了。
曾秀梅不是一個喜歡拍吻戲的導演,她在排戲時很嚴肅的告訴了演員自己的要求。
也不知道誰規定的,現在的偶像劇裡,表達兩個人物之間愛意美好居然隻能靠親吻了。是,親一下,觀眾是能夠通過畫麵體會到角色人物的情感,除此之外更細膩的,屬於角色本身的反應呢?
樣板戲沒什麼不好,可全是樣板戲的市場,未免太欺負觀眾了。
做一部劇,主創用了多少心意,演員有多少真心,是能看得出來的。
曾秀梅覺得,角色和觀眾一樣,是需要被尊重的。
她和兩個演員之間排戲,修改,磨了半天,開拍。
整組鏡頭,拍得曾秀梅渾身舒坦。
剛才排練的時候,劇本裡有個陳敏笙拉著華雅君到床邊的動作,有個副導演一開始提議想讓餘尋光抱著方正蓉去,但是餘尋光拒絕了。
他說:“陳敏笙與華雅君之間最難得的就是那份尊重。公主抱拍出來好看,但是這個動作背後代表的意義上未免有弱化女方的嫌疑,尤其今天還是新婚之夜。”
人好好的不能自己走嗎?非要在這個時候展示你的男子氣概。
曾秀梅覺得餘尋光的理解非常有道理,於是便按著他的意思拍。
結果出來的效果果然更好。
能夠遇到這麼好的演員,達成她想要的所有的拍攝效果,她真是個幸福的導演。
感情戲拍著,餘尋光和方正蓉之間的尷尬氛圍也在逐漸消失。到兩個星期後,在方正蓉拍學琴鏡頭的時候,她的一乾動作都是餘尋光在旁“指導”的。
為了拍好戲,大家都很努力。
連蔡亞禾的“混子”態度都有所改變。
萬事開頭難。當劇組演員之間磨合好了,主演一個個有的毛病改掉了,大家齊心協力把勁兒往一處使的時候,時間也飛速過去了。
一眨眼,要在京市拍攝的戲份快結束了。
京市最後幾場戲,是大轟炸和戰爭戲。
先是芹風身亡的戲。
這場戲先是大場麵槍炮戲,需要好多個群演,光在調度問題上就要比平常多操一半的心;後來的劇情裡又是一堆群像文戲,曾秀梅想嘗試一鏡到底,從演員走位到畫麵構圖都得她費心思設計,由於不確定效果,途中換了幾種拍法,拍了好幾個版本的鏡頭。
同時,她還要全程盯著演員合適的表現情緒。
高強度的工作最磨人。把整組鏡頭磨完,她頭發都白了好幾根。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拍出了不錯的戲。
隻是劇組裡的幾位主要演員的心情都被劇情影響而變得低沉。
飾演芹風的宋式玉性格活潑,看著大家不開心,她心裡也難受。臉上的血漿還沒抹乾淨呢,就開始講笑話逗起大家來。
要是地方再大點,她指不定能現場來個小品。
宋式玉殺青離組後,下一個就輪到飾演臨風的陳科。
陳科最後一場演的,是裴臨風聽到父親就義後的哭戲。
陳科的那一幕戲演得特有爆發力,舞台劇演員的功夫被他自己掏了個徹徹底底,演出來的效果是導演都連說了三聲“好”的程度。
陳科自己也沒料到,他後來跟餘尋光聊天時說,那屬於他超常發揮了。
這場之後是屬於餘尋光的戲。劇裡,陳敏笙不僅無法救下裴臨風,又親眼看見往日的美好家園變成如今的滿目瘡痍……整場戲需要的情緒太多,太重。餘尋光為了更好的理解,那段時間重讀了那段曆史。等到上鏡,入戲,家國情懷一上來,再加上和角色的情感的共鳴,拍攝結束後差點過度呼吸。
好在劇組有準備氧氣。
曾秀梅一直在旁邊陪著他,看著他一張小臉恢複血色,等著他緩過勁兒來,嚴肅的告誡他,“小餘,慧極傷身。有時候,你也不要傻乎乎的使太多功夫。”
演員太聰明了,不好。
曾秀梅可不想這麼好的一個苗子,被拖累得早早離開人世,這類例子在影視圈可不少見。
餘尋光當時由於缺氧,腦瓜子嗡嗡的,曾秀梅的善意他並沒有接收到。
他被陳敏笙的情緒裹挾著,卷入到了一場場海浪中。
他甘之如飴沉湎其中。
曾秀梅算是一個特彆體諒演員的導演。正巧,碰上劇組要往滬市的影視基地轉移,她索性給演員們放了兩天假,用於休息。
主要是為了照顧餘尋光。
她還特意給餘尋光以前學校裡的班主任打了個電話。
常老師的電話是晚上打進餘尋光的手機的。
那會兒餘尋光正坐在桌前,拿著筆對著張白紙發愣。
老師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讓餘尋光恍然自己是一位在教堂對神父進行懺悔的信徒。
“我聽說你最近跟著曾秀梅在拍民國戲,有沒有什麼心得?”
餘尋光揉搓著紙張的邊角,“我寫了幾篇小傳,您要看嗎?”
“可以呀,拍照發過來。”
於是照做。
常老師對餘尋光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采取的鼓勵式教育。
現在也一樣。
“你對人物的分析已經很深刻了。”
“但我覺得還有不夠的地方。”
“是哪方麵?”
“我不是很清楚,就是感覺。”
電話那頭的老師沉默了一會兒。
“小餘,你試試去找一些當年文人針砭時弊,諷刺現實的作品來看。尤其是那些雜文。還有,你再去係統性的重讀一遍毛選。有些書,以前讀過,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會忘記部分內容和看書時的感悟。現在你的年紀和見識有了增長,再看一遍以前的書,絕對會生出新的感悟。有些書,就是常看常新。”
餘尋光立馬記下,“好的。”
“你如今所謂的感覺不對,很有可能是在人物底色的理解上有不足。我們分析人物時,不能跳出時代。很多人會覺得民國離現在很近,那段時期發生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但是大概知道和仔細理解是有區彆的……”
餘尋光這天和老師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大部分時間都是老師在說,他適當提問。後麵老師煩了,才把他趕去睡覺。
第二天放假,餘尋光借機睡了個昏天黑地。
他睡的並不好,眼睛不管睜開閉上,都是陳敏笙和華雅君的影子。
他的腦子裡有很多人在跑來跑去。
哪怕經過老師的開導,他整個人還是產生了不知從何處來的慌張和緊迫感。
戲馬上要拍完了,怎麼這麼快就要拍完了?
不用去劇組開工,那種從心底湧上來,鋪天蓋地而來的焦慮反而更嚴重了,甚至影響到了他的的生活。關心他的人自然感受得到他的反常之處。易崇嚇得趕緊給他聯係醫生,然後去跟曾秀梅溝通。
在滬市預計的通告單裡,餘尋光和方正蓉隻有四場對手戲,再有一些單人鏡頭。劇組調度合理的話,一兩個星期就能完成所有的拍攝任務。
餘尋光後麵沒行程,易崇在對接的時重點表示他們這邊不急著拍。
曾秀梅綜合考慮,給餘尋光放了長假。
易崇覺得在父母身邊,餘尋光會舒服一點,就把他帶回了沙市。
在線上被安排著看了兩場葉興瑜推薦的心理醫生後,餘尋光的狀態好了一些。
主要是他已經聽從老師的建議,開始讀《毛選》。
他能感覺到陳醫生也挺高興他這樣做。
假期中餘尋光又去了一趟徽州,參與《刑事大案》的後期配音。
他一摸到新修改好的徐天樂的台詞本,立馬想到這人隻對自己說了一句話就趕他走。
還叮囑他不要偷稅漏稅。
好笑,說得像是負債狀態的餘尋光有錢繳稅一樣。
不不不,沒錢也要繳。
餘尋光決定以後每隔半年去檢查一次自己的稅務問題。
《刑事大案》由於有地方支持,審得很快。
徐天樂的劇本上改了一些台詞,屬於正常程序。
等到徽州的配音工作完畢,葉興瑜又把餘尋光喊回京市,參與《鳳凰於飛》中代善的後期配音工作。
其中免不了關心慰問。
餘尋光的情況其實還好。一開始他或許有些情緒方麵的問題,但在他打開毛選之後,一切困難都不再是困難。
他在獲取知識的途中,汲取到了很多力量。
一切不安與恐懼皆來自於未知。當人懂得更多的道理之後,自然會變得更加豁達。
陳醫生送給餘尋光的“對知識的渴望”的永久buff,足夠他受益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