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大暑。
江南微雨,錢塘大潮,得遇一人,念念難忘。
林暮汐將那一朵被錯認的石榴花夾在一本《詩經》之中。
那一頁正是國風.邶風中的一篇《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花朵恰好附在了這幾句之間。
江南,果真人傑地靈,風流人物多嬌。
林暮汐不能在江南久留,她啟程往北趕回中原,一路上不斷派人打聽沈雁這個人的消息,但偌大的江湖,世家弟子人才輩出,浪子遊俠多如牛毛,不論真假,每一個有點名頭的江湖人都有一段能在酒樓裡說上三天三夜的傳奇。可唯沈雁這個名字,未曾在江湖中聽過隻言片語。
可她那樣的修為,不可能在江湖上籍籍無名。林暮汐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當今江湖上的那些事,無他,大半個江湖都是那幾個世家大派的名利場,今年這家出一個大俠,明年那家出一個,這來來往往十幾年,都是那幾家的人站在江湖大會的首席寶座上,一點新鮮都沒有,實在沒意思透了。
這位沈雁女俠……林暮汐怎麼也沒能把她和那幾個大派的親傳弟子對上號。她的武功路子林暮汐從來沒見過,那就隻能是屬於遊俠浪子那一掛的了。
那樣充滿野性的人,確實不像那些快固化成老古板的武林世家能養出來的弟子。
她再次按了按胸口,腦海中回響著那一日,雷鳴一般的轟隆聲幾乎要震碎她的耳膜,數十丈高的潮水幾乎遮天蔽日,宛如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凶獸要將她吞噬入腹,而那人摟著她踏風而飛,視線之中的潮水向她撲襲過來,卻不曾傷到她分毫。
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她們兩個人,林暮汐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狂響。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就是被人救了一次,為何過去大半月了,還是會在午夜輾轉難眠,夢見當日的場景?
林暮汐望向了窗外的石榴樹,翠綠的葉、豔紅的花、亭亭窈窕的枝,被夜風一吹,“沙沙”而響,花枝搖曳,像嬌俏的小姑娘笑著招手。
不過是被一個開朗愛撩人的女俠抱了一下,緣何這般念念不忘呢?
林暮汐瞧著那一樹石榴花,眸光再次放空,心頭空落落的,好似被什麼東西抽走了一樣。
“小姐,小姐?”
侍女不知何時推開了房門,手裡捧著一摞請柬,喚了好幾聲才讓林暮汐回過神來。
“小姐怎麼最近老是心神不寧的,自從及仙派那邊回來每日就要發上個兩三回呆。莫非此行還有疑點,那陳掌門對我們陽奉陰違麼?”
秋池一麵把請柬擺到林暮汐麵前,一麵擔憂道:“還是小姐最近太累了,要不要讓郎中來看看?”
“我沒事,及仙派那邊也一切順利,不必麻煩醫師了。”林暮汐見秋池還想再勸,忙轉移話題,“哪來這麼多帖子?平時那些門派一個個眼高於頂,不是不喜同我們山莊來往,怕沾染了銅臭氣嗎?”
“哼,見小姐對及仙派出手不留情麵,怕我們報複,這才上趕著來探我們的口風。”秋池眼中裝著不屑與憤懣,“當初夫人去世,莊主又不管事,那些個老東西沒少欺負我們山莊式微,現在也有臉麵給小姐下帖子,呸!”
“慎言。”林暮汐不輕不重地製止了一下,語氣卻淡的很。
她翻了翻那些請柬,無非是烙刀堂的堂主過五十大壽、韶陽派的掌門兒子辦滿月、雲峰派的長老辦收徒大會……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江湖大世家真是越來越閒了,不把心思放在武功傳承上,整天琢磨這些人情利益往來。
“落峰派的洛允及冠禮?”林暮汐手指點了一下其中一張帖子,“我記得洛允四年前和他父親大吵一架,一人一劍獨自闖江湖去了,現在是回來打算繼承祖業?”
“江湖傳言洛掌門重病垂危,少掌門可不就得回來儘人子之責嘛,不過這一回來估計是走不出去了。”秋池搖了搖頭。
“那我們就回落峰派的帖子嗎?”
林暮汐輕嗯了一聲,“說來我和洛允也許多年沒見了,去看看也好。”劍雨山莊雖說轉型去做商賈一行,但到底是中原武林的門派,不好太清高獨立,正好現在新一代的掌權人陸陸續續上位,該有的人情往來還是要顧及一下的。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
忽而傳來一陣錯亂不堪的腳步聲,一身青白色弟子服飾的劍雨山莊弟子急急匆匆闖了進來,喊道:“大小姐快去前殿看看吧,莊主他突然發了狂,提著劍在演武場到處砍人,弟子們又不敢下重手,你快去看看吧!”
林暮汐心中一沉,“誰把他放出來的?”說著提起架子上的劍快步出了門,在外麵的欄杆上借力飛踏,如一股疾風般刮向前頭大殿。
身後弟子緊跟而上,翻越了大半座山峰,才到了最寬闊的演武場。
林暮汐剛一落地,一道淩亂的劍風就往她這邊劈了過來,她微微側身避開,打眼看過去:
幾十個劍雨山莊弟子手持長劍,將一個穿著灰袍的中年男人緊緊包圍,那男人拿著一把門板一樣大的重劍,胡亂揮舞著,劃出無數道淩厲劍氣。
“小汐,我的小汐呢?”
他口中一直斷斷續續地喚著一個名字,一頭亂發淩亂地披散著,那麼重的劍揮舞起來卻毫不費力,隻是他神誌不清,連內力都不知道怎麼使用,這一下又一下的掃蕩倒沒把包圍的弟子們傷得多重,隻是弟子們也近不了他半寸身。
圍著他的弟子不好下手阻止,也怕那劍客突然起了殺心,隻能邊擋邊退,不少人因此身上都掛了彩,很是狼狽。
林暮汐揮退了圍攻的弟子,右手拔劍,一劍揮出,卻沒有用多少力,隻是刮起了一陣輕柔的、宛如春風般和熙的劍氣。
這股溫柔的劍氣從她手中那柄長劍下劃出,飄過那中年劍客的鬢邊,拂過他的臉頰,吹起他一縷淩亂不堪的發。
劍客頓時就像魘住了一般,停止了揮舞重劍,他的眼睛直愣愣地往林暮汐這邊看來,不知看到了什麼,手裡的重劍“咚”一聲砸在了地上,震得青石地麵都顫抖了兩下。
“夫人,你回來了嗎?你回來看我了嗎?”
中年劍客顫巍巍地伸出了一雙布滿老繭的手,試圖去觸碰林暮汐,他原本滿是血氣和茫然的眼,變成無儘的忐忑、癡迷,和歡欣。
“是你回來了嗎?”
林暮汐沉默著走到了劍客麵前,眼眸中浮現一點疲倦的溫柔,“嗯,我回來了。”
她錯開劍客的雙手,輕輕撥開了他淩亂的發,露出他一雙渾濁的,但仍舊能看出幾分俊朗的眉眼。
“夫人,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見我?”那雙眸子此刻猩紅著,不斷流出大大的眼淚。
“你還在怪我嗎?為什麼不來看我?為什麼……”
涕淚縱橫。
這個握得起上百斤重劍的中年劍客像個失去糖果的孩子一樣。扯著林暮汐的衣袖嗚嗚咽咽地哭泣。
林暮汐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了。她右手指尖掐著一根幾乎看不見的銀針,正對著劍客這樣的一雙眼,指尖一動,針紮入了劍客的脖頸。
劍客瞬間就倒了下去,隻是手心還攥著她的一片衣袖。
林暮汐被扯的踉蹌了一下,她一甩手,把袖子抽了出來。
“把莊主抬回房裡,沒有我的吩咐,不許讓他出來。”
“是。”旁邊的弟子們鬆了口氣,沒被誤傷的幾個弟子三三兩兩找了擔架,把中年劍客抬回後山。
“傷的重嗎?”出乎意料的,林暮汐沒有跟著去看中年劍客的狀況,而是走到一個剛才被誤傷的年輕弟子身邊,溫聲問道。
“沒沒沒……沒事!”
那年輕弟子一看見林暮汐差點直接蹦起來,白皙的肌膚瞬間就變得紅彤彤,像一隻熟透的蝦子。
“小小小……多謝小姐關心!我很好,一點皮外傷,馬上就好了!”
那人說著用力甩了甩受傷的胳膊,頓時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挺直胸膛表示自己沒問題。
林暮汐輕輕笑了一下,隻是那笑轉瞬即逝,也淺得很。
“去藥房領藥吧。凡是剛才受傷的弟子都可以免費去藥房領一份回春丹和止血散,走我的私賬,不必報給池長老了。”
“多謝小姐!”弟子們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
江湖大派中不是所有點弟子都能平等享用門派資源,武功是一方麵,藥物也是一方麵。但凡有點底蘊的門派,掌門長老的親傳弟子和子女們能得到的教導和其他資源同其他弟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這也導致了當今武林的一個問題,大家門派的弟子好的太好,一般的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