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1 / 1)

新月偏明落葉時 燎葉 5061 字 2個月前

謝清兜兜轉轉,終於走回了謝家的宅院。那管家遠遠看見她,就像見了鬼似的,立馬就跑去後宅通風報信。

本來還坐在支起的帳子下一起聊皇室八卦與家長裡短的一眾女眷聽聞此訊如臨大敵,四散而逃,慌不擇路地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生怕遇上這位謝大小姐。

隻有唐蕖無處可逃,隻能眼巴巴地坐在後院正中央等著自己的女兒回來。

“娘。”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現在門邊,“我回來了。”

唐蕖看著自家閨女一身毫無裝飾點綴的黑衣和背上一把讓人望而生畏的大刀欲言又止,正當她猶猶豫豫準備儘點評兩句她的裝扮時,隻聽女兒雲淡風輕地開了口:“司尹家我剛去過了,他男兒估計還有個兩年就能下地了。這一個月的藥要換個方子,待會兒我送去藥堂倉庫,你們記得每天送新鮮的過去。”

唐蕖一下癟了氣,隻好連連應聲:“誒,誒,好。”

沒辦法,如果不是自己這個女兒,整個謝家現在估計都已經門廳凋敝名聲掃地了。

謝家是荀靈城聲明最為顯赫的杏林世家。早在肅帝年間,也就是當今聖上的曾祖父還在位之時,謝家還隻是一個普通的鄉間醫戶,靠著一方藥田與簡陋的醫館,為鄉鄰診脈抓藥,聊以謀生。

而後機緣巧合之下,謝清的曾曾祖母謝天華救下了一位正在逃難途中的異族女子,救治數日,謝天華不曾有過不耐,然終究無力回天。此女子在奄奄一息之際,將一本極為珍貴的解毒醫書留給了她,此書不講製毒,隻講解毒,記載了幾乎那時世上的所有說得出來名字的毒的解毒之方,更為珍貴的是——記載了數百條解毒原理,這意味著可以基於這些原理,應付更多的未知之毒。

謝天華和她的丈夫潛心研究了這本名為《離毒》的醫書,靠著救了幾個尋常醫者都束手無策的權貴而名聲大噪。由於醫術與聲明幾乎集中於謝天華一人身上,其丈夫隻是給她打打下手,後輩便也都跟了謝天華的姓,謝家由此發跡。此後百年間開設數家醫館、廣收學徒,甚至經營起藥材生意,逐漸聲名顯赫、家資豐盈,成了既有名望又極富殷實的杏林世家。

然謝家雖收學徒,教的也隻是平庸方脈與尋常醫理,真正的解毒秘法從未外傳,謝家知道自家的獨特之處,於是花重金請了數位江湖高手作為護院。因此,《離毒》在外人眼中是一本十分神秘的古籍,隻有每代家主可以選出幾個有天賦的子嗣,傳承這本書上的知識。

既是家主選擇,這份傳承也非完全依循天資與勤學。常有親戚旁支,想儘辦法討好當代家主以獲得一個求學名額。

而到了謝清這一代,其父雖繼任家主之位,其醫術卻十分平庸,迂腐陳舊,不知變通,常常因怕無力醫治某些疑難毒症拒絕出診。那些大叔大伯二嬸們,也鮮少上門,反而勸自家後輩多讀書,走科舉之路才最為穩妥。

可在這住了幾十年的鄉裡鄰居們都知道,論醫術,謝家的這代家主原應是謝父的姐姐謝真嬅。

從小,謝父的天賦便不好,資質平平,記性又不如姐姐靈活,讀書背經常常出錯,學習醫術時更是常把藥材用錯。他父親總忍不住拿他與謝真嬅相比:“你看看你姐姐!十三歲就能斷毒配藥妙手回春,上門道謝的都來了好幾次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能獨自出診了,再看看你,連藥性都記不住,簡直就是庸才!”

更讓謝父難以忍受的,是謝真嬅的光芒幾乎覆蓋了他的一切。她從小聰慧過人,尤其在醫術上天賦卓絕,短短幾年便能獨當一麵。十五歲那年,謝真嬅隨父親出診,遇到村外有人中了霜靈散,她隻把了一脈便明了,親手配藥救人,後來那人醒後,自言是從京城來荀靈做生意的大商人,遭人暗算才被下此毒手,本以為沒救了,竟巧逢聖手,往謝府裡送了重金酬謝,為表謝意,他還為村裡修了一座石橋,更是將其名為“嬅仙橋”。

從那之後,謝真嬅更是經常被荀靈及周圍縣邑的人家請去出診,行醫救人,每次回來都能收到一片讚譽。而謝父呢?彆說出診了,他在家處理藥草時還鬨出幾次笑話,不是切藥時割了自己,就是把藥膏配得一塌糊塗,甚至被藥堂的小學徒嘲笑。

鄰居們見狀,背後難免議論:“你說謝家這個兒子,哪點比得上他姐姐?聽說又被他爹罵了一頓,摔了個藥罐子呢!”

這些議論像無形的刀刃,一次次刺進謝父的心。他與謝真嬅關係日漸不睦,每當父親誇獎姐姐或訓斥他時,他眼中總閃過一抹不甘的怨恨。有幾次,鄰居還看到謝父與姐姐因醫方爭吵,臉漲得通紅,拳頭緊握,謝父心裡明白姐姐說的是對的,自己到最後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憤憤地摔門而去。

可惜的是,謝真嬅二十二歲那年忽然離家,從此不知所蹤,謝家為此尋訪多日,卻未得半點線索。

這家主之位隻得落在了謝父身上,鄰裡們紛紛歎氣,這方圓百裡又少了一位良醫。

在繼任家主後的第三年,謝父突然在家譜中加了一條傳男不傳女的規定。他將這兩項規定加入族譜,並責令兩個自己的兩個男兒,無論今後誰當了家主,都不得更改,此乃謝家祖訓族規。

彼時,謝清剛剛六歲,正是要開始學醫的時候。

她的兩位哥哥每日被關在家裡的醫堂被謝父親自教導,十歲便開始接觸《離毒》;而謝清隻能每日獨自去一裡外謝家設立的醫學堂,和普通學徒一起學習鄉野間常見的基礎診療之道與尋常草藥方子。

當時謝清上了三個月的醫學堂,便不再去了。唐蕖也沒再管,心想女兒不比男兒,學不下去便隨她去吧。

謝清的院子偏遠,唐蕖會偶爾抽空去她的院子。每次,謝清的院子裡都毫無動靜,問起下人,隻說小姐性格怪異,不許人進房伺候,在房內上了鎖,不肯打開。她隻覺女兒懶惰貪玩,日上三竿還不起身。

可她真的很忙,甚至無暇也無心去設法讓女兒打開房門。她跟自己說,這也是讓女兒開心自由地長大。

兩個男兒就不同了,她為謝父生的這兩個男兒出生便背負著繼承家中醫學的使命,到了啟蒙學醫的年紀,一個哭著鬨著想學音律,一個天天偷跑去橋頭和鄰居家的小孩跳百繩。唐蕖看在眼裡,暗自歎息,心中不免覺得他們最可憐:明明心中向往自由,卻偏偏被謝父壓著,非要鑽進這醫術的枷鎖裡。她那些年每日就在學堂監督著這兩個兒子,心裡不忍心,表麵上卻也隻能裝作冷酷嚴厲。

可是,這兩個男兒一個比一個頭腦遲鈍,稍稍複雜些的藥性問題便答不上來,常常被謝父訓得眼淚直流。謝父看到他們,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常常是一邊氣得直搖頭,一邊板子將落不落。第二天卻還是照常為他們上課,他鐵了心要將《離毒》揉碎了喂到這兩個兒子的嘴裡。

向隻會些拳腳功夫的人學習,你可以學到如何揮拳踢腿,但學到的不過是些街頭巷尾的把式;若能向世外高人討教,你學到的卻是如何以無形化有形、以靜製動的大道。而這兩個兒子從謝父那裡學醫,就算被逼著背熟了謝父的所有醫識,卻也隻能從他們父親那學來了半吊子的解毒之術。

《離毒》此書,理解解毒原理為上,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直達毒理之根本;熟記為中,牢牢記住藥方,按圖索驥,解一症而難通萬症;照方抓藥為下,隻會生搬硬套,依樣畫葫蘆,毫無變通之能。

謝父學了一輩子,都隻能停留在熟記這一層,他的兩個男兒,從小雖被逼著背熟其中條條方方,卻對此毫無興趣,一個頭腦稍微靈活點,能勉強達到熟記這一層,另一個既不用功又不聰明的,隻能勉強停留在‘為下’的層次,稍遇變化便手足無措,更談不上靈活應對。有時走了神,甚至連藥都能抓錯。

偏偏禍事來得湊巧——荀靈城司尹的獨子染上七花毒,此毒一旦入體,皮膚上會浮現各色瘢痕,紅色的痛、青色的癢,藍紫色的潰爛,病症詭異難解,而據傳《離毒》一書中有詳細記載。司尹連忙請人要謝府裡請謝父。

眼看兩個兒子都已過了弱冠之年,謝父自覺實在不能再等了,為樹立兩個兒子的聲名,他命其二人聯合診治——這本也不是什麼難事,七花毒的解法在《離毒》第四十四頁記載得清清楚楚。可這兩人關上門治了一天一夜,甚至在房間裡起了爭執,不僅沒把人治好,反倒讓人昏迷不醒了。

在門外等了一天一夜的司尹震怒,差點當場昏厥。謝家上下風聲鶴唳,司尹乃是荀靈城最大的父母官,謝父這才明白,自己實在不應如此冒險,他在心中暗罵自己的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想親手補救,但七花毒此時經過兩個兒子的一番胡亂醫治好似已經異化,他實在不記得《離毒》裡有記載應對之法。

唐蕖當時急得在旁邊頭腦快要冒煙,卻見自己的女兒穿著一身黑衣走進院中。那時她在回憶,上次見到女兒好像還是過年的時候,之後有沒有見過,她也不記得了。

謝清自稱有解毒之法,將大致療法說與謝父聽。謝父走投無路,對謝清所說療法亦是似懂非懂,但其見已無挽回餘地,便也無力追究謝清到底從哪裡學到的解毒之術,隻好讓謝清放手一試。

謝清將那兩位兄長逐到院子裡,向司尹及其夫人解釋道:“七花毒雖以皮肉瘢痕顯現,但真正的毒性在血液之中,異化後的毒素會隨血脈流轉,侵蝕內臟,需先穩住毒性,再引出體內餘毒。”

她先令下人準備一盅的木萸花煎湯,其中加入了三味溫和解毒的藥材,分彆是黃連、甘草和木萸花,用以中和異化毒素。謝清囑咐司尹之子小口飲下,避免毒性進一步擴散。

“這我也會啊,此湯能暫穩毒性,但若無後續治療,隻能延命數日。”謝清的大哥謝達在旁邊小聲嘀咕道,謝父此時已無心護他,瞪了他一眼,謝達連忙閉嘴。

接著,謝清取出磨細的焰心石粉。這是極罕見的礦物毒引子,能逼出七花毒中的部分成分。謝清將焰心石粉與清水調和成糊狀,塗抹在患者背部脊椎兩側,待皮膚漸漸泛紅,汗珠滲出時,用銀針刺入穴位,引毒氣隨汗排出。司尹之子此時吐出一口毒血,謝父也稍送一口氣。

“這焰心石粉你是從何而來?我記得府中藥房並未有這味藥材。”謝父不免發出質疑,“況且,此非七花毒療法藥方中的一味,你這樣......”

“父親若是有法,此刻便不會站在旁邊了。”謝清說話時甚至不看謝父,正專注於火灼已經用過的銀針,語氣平和,沒有情緒,像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謝父心中大怒,腦中氣血翻湧,透過謝清,他又想起了兒時的一些回憶。

司尹怒拍座椅扶手,對著謝父低聲怒斥:“你給我閉嘴!”

最關鍵的引毒一步成功後,便是逐毒、排毒的後續收尾工作,將殘留的毒性逐步導向四肢,避免繼續侵害內臟。

毒素清除後,謝清在患者的胸腹部敷上由白芷、當歸和蜂蠟調製的藥膏,用以修複受損的皮肉,並減少瘢痕遺留。

謝清做的有條有理,謝達謝邇看得稀裡糊塗,謝父看得滿腔怒火,唐蕖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是從哪裡學的這些醫術?這人......是自己的小女兒?

不聲不響,原是在偷偷乾大事?

唐蕖那時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謝清的那句“我要當皇帝”,竟生出了與那時相同的脊背發涼之感。

謝清的療法很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司尹之子吐了一口毒血之後,先是沒了片刻氣息,而後又恢複了氣息,甚至微微轉醒。然而,由於先前兩個哥哥的誤治,七花毒已深入臟腑,雖得救回一命,卻需長期服藥方能痊愈。

司尹將謝清客客氣氣地送出府,謝父追上去,卻隻看見女兒背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大刀走遠了。

回府後,他先罵了兩個男兒一通,又欲追責謝清偷學《離毒》,卻發現女兒壓根不在院裡,他當即和唐蕖吵了起來。

“你怎麼看的女兒?她去哪了,你這個當娘的知道嗎?”

唐蕖越聽越氣:“謝聰,這些年你讓我盯著兒子學你那個破醫術,除此之外,家裡的其它事兒也是我管的,我有時間管女兒嗎?你自己一年裡有幾天能去看看她?我知道她白天去後山采藥,藥房每天都會跟我彙報!你呢,你關心嗎?”

“那她人呢?!”

謝父和唐蕖大眼瞪小眼,喘著粗氣,卻也隻能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