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詩(1 / 1)

張清若看在眼裡,他的一舉一動皆是隨意,卻又沒落下半點禮節。看上去依舊是一副稚嫩的少年模樣,行為舉止卻異常成熟持重。

——少年老成,這就是古代的小將軍麼。

隻見張明瑾十分乾脆利落地跪下、拱手,聲音清亮,又字字鏗鏘有力:“臣張明瑾來遲了,還請聖上責罰。”

尉遲宸起了身,語氣裡都是掩不住的關切:“知你路上發生意外耽擱了,談何責罰,入座吧。”

他看著張明瑾,一陣寒暄後,又向張一刀的方向分去一縷目光,眉眼輕鬆笑道:“張老將軍可算是把你盼回來了,你們也該好好敘敘。”

聞言,張明瑾才剛落座不久便又起身,轉身看向父親的方向。他朝著尉遲宸鄭重地點了點頭,抬步走向張老將軍。

張清若不自覺地捂住了嘴,見他慢慢走過來,一時屏息凝神,竟緊張到說不出話。

這邊張明瑾大步流星,轉眼就在張一刀麵前站定。他左手包右手,合攏在胸前,略微躬身——這是軍禮。

張明瑾畢恭畢敬地作揖:“父親。”

隨後,轉眼看向父親身側某個仿佛如狼似虎的人,語氣有一瞬遲疑,但依舊恭恭敬敬地道:“……長姐。”

張清若的笑容直接僵在臉上,瞪著溜圓的眼珠子看著張明瑾,心情之複雜很難言語狀。

身側的小明瞠目一驚,一個勁地捅著她的手臂,極其小聲地提醒道:“您要是敢對大少爺圖謀不軌,老爺必定扒了您的皮!”

也不知道張清若是不是真聽進去了,至少目前看起來已經較為冷靜清醒。

她拿捏著長姐的風範,十分淡定地開口:“回來啦?”

這語氣稀鬆平常,仿佛隻是家中幼弟外出遊玩了一天而已。

張明瑾:“……嗯。”

張一刀眸中隱約有淚光漣漣,看著好不容易盼回來的兒子,既是欣慰又是心酸,麵色終於好看了些:“行了,快坐下吧。”

他目光一瞥身側,跟眼前的好大兒一對比:“張清若你一邊去!阿瑾來,坐爹身邊。”

張明瑾心下一凜,感覺不對,立馬開口:“爹,沒事的,我——”

他話還沒說完,張清若就已經十分識趣地將盤子端到一邊,並移開自己的碗,給他騰位置:“弟弟請。”

“……”

張明瑾心底有疑,但終究什麼也沒說。

入座之後,他往自家父親靠近了些,身子略傾,低聲道:“早些年父親寫信說,長姐落水後腦子不大好了。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嗎?”

一提起張清若,張一刀便愁眉苦臉的。不問還好,這一問,他便擠弄著眉眼,很是苦惱,道:“不知道哇!她經常在半夜爬上屋頂哭嚎自己命苦,我沒辦法形容啊。神醫說她情況很正常,沒什麼毛病……”

他頓了頓:“你說……老夫也不敢質疑季神醫的醫術吧!”

張明瑾聽畢,歎了口氣,無奈道:“罷了,好生養著便是。”

張一刀長籲短歎的,也點了點頭對這話表示認同。

“……”

竊竊私語在推杯換盞中此起彼伏。

張明瑾扭頭一看,一旁的張清若半撐著身子,還在十分殷勤地幫自己倒酒:“來!我幫你。”

酒盞中盛著張清若的桃花水色,她兩鬢發絲自然垂落,鼻尖還有點微微發紅,不看張明瑾的時候,雙眼都笑得眯了起來。

……

張明瑾黑亮的眼珠轉了轉,眼底閃爍著碎光。張清若執壺倒酒的動作在他眼中慢了下來,漸趨靜止——

昏暗,逼仄。

張府角門旁一條堆滿雜物的巷子裡,張明瑾單手撐地,半跪在潮濕粘膩的地上。

他渾身沾著灰塵汙穢,額角一處像是被鈍物所傷,正往外汩汩冒著血。發絲被混合著汗水的血水打濕,稀稀落落地貼在顴骨處。

板縫間滲出的濕冷寒氣順著手掌和膝蓋遊走全身,臉頰卻因病而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巷口處的光線打在麵前那女子的背上,讓他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張清若微微揚起下巴,自上而下俯視著他,語氣冰冷,如同沉水古潭般凜冽刺人:

“賤奴之子,怎可同伍。”

……

嘩啦啦一串聲響,酒水激蕩,如同林籟泉韻。

“來來來!”

張清若鏘鏘倒了個七八分滿,大拇指與食指微微彎曲,夾住酒杯就往張明瑾麵前一推:

“弟弟,喝!”

其勢之豪邁,如江湖兒女般灑脫颯爽,仿佛下一刻就能與之對飲八大海碗。

“……”

張明瑾拇指扶著杯身,四指不動聲色地掩住杯口,淡淡道:“多謝長姐——”

——啪嗒一聲脆響。

最左側前座處,傳來酒杯一震的聲音,醒目又刺耳。張明瑾收回目光,一眾人覓聲看向聲源的位置——

宋淩白扶起酒杯,從侍女手中接過帕子,左手卡住右手腕處的白袍寬袖,右手淡然地擦拭著桌案。

張清若正要收回的手停留在半空,從她的角度看去,宋淩白大半張臉都埋在陰影裡,眉眼微微垂下,鼻梁挺立,薄唇輕抿,側臉可謂無可挑剔。

一身白衣,更襯通天般清冷出塵的氣質。

他的動作輕柔緩慢,看上去貌似又有幾分漫不經心,心不在焉。

灼灼目光彙聚一處,尉遲宸輕咳一聲,宋淩白循聲而望,當下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神。

與此同時,禮部尚書郭謙起身打躬作揖:“今日風和日暄春光萬裡,建安將軍領軍班師,實乃我朝一大喜事。”

尉遲宸眼神掃過宋淩白,挑了挑眉,道:“哦?”

“如此良辰美景吉隆之喜,在座諸位也都樂在其中。”郭謙目光掃視一圈,笑著道,“不若行詩酒令,也好助興一番。”

尉遲宸一邊輕輕點頭,一邊右手捏住下巴稍作思索:“今日女眷也齊數在場,不如換成才藝表演。想上台的起身便是,不必拘禮。”

“正好,朕近日得了株南海珊瑚,這珊瑚色澤喜人,質地瑩潤,拿來打成首飾再合適不過。”

他掌心向外揮了揮:“今日的奪魁禮便是它了,諸位請便吧。”

路公公心下了然,福身退下準備奪魁禮去了。

要說行詩酒令,眾女眷的目光都忍不住瞟向清冷的左相大人和皇上。

左相大人閉居府內,養了四年病,如今才算是沉滓泛起,重新出現在人前。

回想起上一次,四年前的那場詩酒令——

左相一身素服,長身玉立,文思泉湧,出口成章。其文朝華夕秀,其詩文采斐然。

隻那一次,便讓人再難忘懷。

四年過去,左相大病初愈,一想到以後的宴會上時常能出現他的身影,便不由地想感歎一句——真好呀。

至於皇上就更不必說了,仰慕皇上還需要理由嗎?

——當然不需要!

惠風和暢,綠草如茵。

在女眷們交頭接耳的試探和遲疑中,終於有女性代表鼓著勇氣站了起來。

她行了一個很標準的禮,悄悄瞄了眼宋淩白,輕聲開口:“民女陳令棋,略通琴棋書畫,熟讀詩書百冊。”

“表演繪畫。”

話音剛落,很快,小太監們抬桌上來,一對侍女端著紙筆小步快走。

不消一會兒,萬事俱備。

陳令棋闔眼凝神片刻,提筆便開始描摹勾勒,不出一刻鐘就已經畫得差不多了。

畫筆一擱,發出輕微瓷響。

隻見她攤開宣紙,輕似蟬翼白如雪的紙麵上紅梅零落,紮人眼球。右下角四分之一處僅寥寥幾筆,勾勒出半副肩膀。

畫中人背對而立,墨發披散,垂眸側顏,露出容貌一角。花瓣洋洋灑灑飄落肩頭,雪白與朱砂交相掩映,看起來妖豔瑰麗,格外吸睛。

眾人目光如炬,盯進那如血般鮮紅的朱砂裡,仿佛要將畫紙燙出個洞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宋淩白。

東辰此地,民風樸實,熱情開放,包容性強。女子也可以大膽表達自己的傾慕與愛意。

不管男女,為人處世隻論行跡,是非對錯,善惡分明,沒人會以豁然表達自己的喜愛為恥。

除此之外,再有區彆的話,就隻能說葉天希、水倩等人為婉約派,陳令棋、張清若等人則為豪放派罷了。

陳令棋此畫繪得惟妙惟肖,一些女眷隱隱垂下腦袋,不由地會心一笑。

尉遲宸身居高位,將下方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他掃了一眼宋淩白,勾起嘴角,語氣有些玩味:“左相覺得陳小姐畫得如何?可算是稱你心意?”

陳令棋雙手不自然地交纏在一起,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人,看得出來很是緊張,有些焦急迫切地等待著回答。

“……”宋淩白麵色淡然,不鹹不淡地開口,“若皇上覺得合乎心意,那臣也一樣。”

“……”

尉遲宸無言以對,落敗。

他轉眼看向陳令棋,揮揮手示意:“陳小姐先回去吧,等會兒會由管大人來評判。”

“……是。”陳令棋低聲應道,背影看起來有些許落寞。

此時,張清若對麵的女子搭上侍女手臂,看動作是打算起身,似乎想第二個上去表演。

珠釵輕晃,唇角帶笑,好巧不巧,這正是書中派殺手砍死張清若的惡毒表姐——葉天希。

自張清若穿過來的這五年時間裡,她捫心自問沒做過什麼特彆對不起她的事,甚至都不怎麼搭理她。她卻照舊各種沒事找事,隔段時間就要膈應她,有事沒事就要針對她。

張清若看著路公公手中的奪魁禮,又瞥了眼華衣女子,登時霍然起身,立正站直。

——嗬!

這一站,可謂滿座嘩然!

東辰著名第一草包大小姐竟然自告奮勇,要表演才藝!?

張一刀也是大驚,以為她又要整什麼幺蛾子。霎時一副幾欲昏厥的模樣——幸好有張明瑾在一旁趕忙扶住。

“張清若這個草包還有才藝?”

“嗬,出醜如果算才藝的話,那她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地步了。”

“……”

除了上座的幾位表情管理較為到位,一時之間,嗤笑連連,更有甚者捧腹嗬笑。

剛準備起身的女子已經重新坐了回去,嘴角壓著笑眯眯看著她。

“……”張清若環視一周,心中有些無語——

“我說老爹,你為了跟我撇清關係就跟著大家一起笑是吧,以為這樣就沒人知道你是我爹了麼。”

葉天希眼中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小竊喜:“清若表妹要表演什麼呀?”

張清若覷她一眼,不作理會,學著陳令棋照本宣科,有模有樣地開口:“民女張清若,精通琴棋書畫,熟讀詩書百冊。”

此番言語可謂稱得上是好不要臉,完完全全地睜著眼睛說瞎話。

宋淩白聽及此,不小心一口茶嗆進氣管,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尉遲宸嚇了一跳,一臉關切地低聲問:“可要先回去休息?”

宋淩白極力平息著,緩了一會兒淺笑著搖了搖頭:“謝皇上關心,不礙事。”

隨後,宋淩白側目望去,台下女子不知何時叉上了腰,下巴翹起,一副十分囂張得意的樣子。

他在心底斟酌了一下字句:

“……你要表演什麼?”

張清若看著他,心底好似陡然生出一簇爬山虎,慢慢爬上心頭,牽出了一種彆樣的感受。張清若說不出這種莫名的心虛是對宋淩白,還是對自己的才藝。

她的聲音弱了下去:“他們,都說你文采出眾……我、我和你對詩!”

——風聲暫息,滿堂寂靜,空中隱約有隻烏鴉飛過,發出一頓一頓的嘎、嘎、嘎、嘎。

下一秒,座下哄堂大笑,有些甚至毫不拘束地嘲諷起來。

薛丹棱扶著身邊的婢女,笑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待到笑夠了,才挑眉問起身側的人:“這就是張清若?”

葉天希用繡帕輕拭眼角的淚花,語尾都微微揚起:“是。”

她側身傾向薛丹棱,輕言細語地說:“她就是此次選秀的秀女中,最能威脅你入宮位份的人。”

葉天希依舊眉眼彎彎,隻不過扯著嘴角,帶著些自嘲般的釋懷,又道:“她再差勁再不知好歹,也是張大將軍的女兒。”

“她父親可是戰功累累啊,如今高居武將之首。若真入了宮,或許真是位份最高的一位。”

她勾了勾唇:“可惜了,昨日她實在是命大,誤闖了左相轎子,讓她僥幸逃了。”

薛丹棱斂了斂神色,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不穿她的想法,當下便譏諷樂道:“何必在蠢貨身上下功夫,你不會把她這樣的人當成對手吧?”

葉天希賊心不死:“可若是她真入宮成了妃子,有她那大將軍爹在,豈不得囂張到不可一世了。”她說著放緩了語氣,附在薛丹棱耳邊,“我也是為你抱不平罷了,你身為右相嫡女,若是能把她除了,日後後宮唯你一人獨大。之後再誕下個皇子……”

這一番話下來,薛丹棱聽得可還算舒心:“知曉你的心意,可惜她行事愚笨,又不知好歹。”

“你說了她做的那麼多蠢事,件件都是在找死,就算讓她入了後宮,也隻不過是給我添個樂子罷了。”

薛丹棱一雙纖纖玉手,撚起了一顆白玉龍眼:“後宮水有多深,你也應該有所耳聞,恐怕不用我們出手,她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了。”

葉天希聽在心裡,放下酒杯,看著台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暫時咽下了這口氣:“薛姐姐說的在理。”

薛丹棱將果盤推給她,冷笑一聲:“哼,還是先看看笑話吧。不論左相和不和她對詩,丟臉的都是她……”

就在薛丹棱與葉天希私語的間隙,張清若已經翩然上台了,此刻正站在台上等待著答複。見上座的男子凝視著她,依舊沉默,她便又叉著腰假意緩解一下尷尬,全然不顧淑女形象——當然如果她有這種形象的話。

上座清冷的男人自她起身後,目光就再沒移開過,片刻後,終於微微勾起嘴角,語尾輕揚,道:“好。”

——又是一陣唏噓!

萬萬沒想到,左相竟然同意與她對詩!

下方有些女眷五指都握緊了,葉天希瞪著張清若那吊兒郎當的背影,指尖恍若深深掐進了桌案裡。

其實張清若自己也沒想到他這麼乾脆就同意了,她早就想好了——如果是張清若,那他肯定會拒絕,但若是鎮遠大將軍的嫡長女,興許他會看在老將軍的麵子上,咬咬牙勉強答應。

中國有個成語叫“智勇雙全”。事先考慮到這一層麵叫“智”,直接上場隻是單純為了給葉天希找不快叫“勇”。

智勇雙全,我心飛翔!

有些人酸溜溜的:

“有個大將軍爹就是不一樣呢,就連左相都得給幾分麵子,嘖嘖嘖。”

不過漸漸的,女眷們尖銳的唏噓聲小了下來。

隻見,宋淩白徐徐走下台,絲綢質地的料子在陽光下微微閃動,而走動帶起來的風,又將衣擺輕輕掀起一小塊,這樣乍一看,竟頗有幾分瀟灑的滋味。

他的發冠上,嵌著顆淺綠的翡石,除此之外,一根簡簡單單的玉簪,便將三千青絲束起。

一身白衣,一段風姿。

宋淩白站定,與對麵的女子隔了幾尺的距離,緩聲道:“你先,還是我先?”

張清若放下手臂,笑著打哈:“我來我來。”

“……”隻是前腳才剛說完,這後腳腦子就如同短路般喀嚓一響,連接中斷:“呃這個……那個……”

“……”

上下嘴皮一碰誇下海口固然輕鬆,可要是真想貫徹落實“絕知此事要躬行”,又談何容易。

張清若右手手掌底部按了按額頭,企圖按出一些文化出來:“呃……”怎麼辦?不講嗎?

張清若在手掌的陰影下瞥了眼周圍嘲諷的女眷,半晌,終於咬牙放下手,硬著頭皮講出來一句:“……對詩,對詩,對一半忘詩。”

此話一出,一陣陰風襲來。

薛丹棱:“……”

葉天希:“真是厚臉皮。”

徐臻:“我聽不懂……”

……

然則,台上的另一位主角麵無異色,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從容不迫地想對子。

不知是不是宋淩白的這幾秒停頓給了張清若一種莫名的自信,她原本的心虛在頃刻間煙消雲散,此時剛挺了挺腰,看起來很是放鬆。

宋淩白笑了,問:“不知下聯是?”

尉遲宸抱著手臂,眼神在張清若和宋淩白身上來回逡巡,嘴角掛著些許戲謔。

張清若雙手交叉抱著,略微抬了抬頭,帶了點義正言辭的味道:“你對不上就算輸。”

“可以,”宋淩白看著她,神情中如有幾分愉悅,道:

“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