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辰
蟄蟲始振,魚陟負冰,萬物更生,新歲伊始。
又是一年冰雪消融時。
春光明媚,光禿禿抽著嫩芽的枝頭兒,傳來嚦嚦鶯聲。晏晏和風中,夾雜著的歡聲笑語,與鶯聲燕語交相更迭,洋洋盈耳。
女眷們嬉笑著聚在一起,低聲細語地談論自己在家中閨房裡繡了幾條繡帕,做了幾個香囊。
冬去春來,在閨閣中悶了許久,好不容易能出來享受新鮮自然,各小姐妹們又聚在一起,因而總會有說不完的趣事。
徐臻悠閒地磕著瓜子,嘴裡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望著什麼。
忽而,她轉過身,將瓜子一擱,抽出食指在一眾小姐妹中晃了晃,笑著道:“北風搖曳一枝春,巧笑誰家獨愁憐!”
“你還能為她作詩呢?”
水倩用繡帕遮住自己微微勾起的嘴角,那動作慢條斯理,高貴又嬌矜。
她眉眼彎彎,輕聲細語地繼續說:“昨日一過,滿城皆知。我以為她今日不敢來了。”
空氣微有一瞬凝滯,水倩倒不甚在意,嘴角越發上揚:“不過,誰讓人家有個鎮遠大將軍的爹呢?”
邱寧寧眺望著遠處,看了好一會兒,沒見到想見的人,才慢慢回過神來附和:“左相病剛養好,元宵夜第一次出門就被她闖了轎子,身為重臣之女,也算失了大體統。”
邱寧寧癟了癟嘴,語氣中帶著不滿:“她卻什麼懲罰都沒有受。她若不是鎮遠大將軍的女兒,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水倩略有所思,托住下巴問:“說起來,左相也沒理由這麼輕易放她回去啊?”
徐臻捂著嘴笑道:“左相寬宏大量,哪能與她這般小家子氣的人計較。”
她頓了頓,依舊是笑著的:“不過,這元宵大街上發生的事兒——張大小姐厚顏無恥闖入左相轎子,現下已是家喻戶曉。我看張清若又該有段時間不能抬頭見人了。”
徐臻言罷,邱寧寧像是聽到了想聽的話,內心得到了滿足,心情頗好:“行了,不提她了,沒勁。”
水倩卻像是還沒儘興,她雙手抱臂,忿忿地說:“看她不爽很久了,每天瘋言瘋語,真不怕死,拚了命地往刀口上撞。”
“……”
鳥鳴不斷,各色話題被挑起又放下,吐息間仿佛還能隱約聽見泉水消融的叮咚聲。
梅花樹下,暗香浮動,一小桌一小桌上總會飄出關於張清若的奇聞醜事。
而被談論的小醜本人正張開血盆大口,反手就咬了一大口豉糖酥肉。金黃酥脆的外衣,咬下去哢吱作響,包裹著的肉鮮嫩多汁,豆豉的鹹香和糖的香甜相互交融,搭配得恰到好處。其味道濃鬱醇厚,香美獨特。
張清若滿足地眯起眼睛,一雙細細密密的睫毛沐浴在陽光之下,在鼻梁上投出一小片陰影。
張清若的嘴一刻不停地咀嚼著,偶爾偷閒抬眼一看,就正好看到一團影子從花園後側過來。
她的目光停在了那一處,整個人都仿佛定住了——
李存生正折下一支梅花,把在手中細細觀賞。忽然感受到一股異常的目光,他抬起了腦袋,卻不料與張清若來了個四目相對。李公子麵色一僵——
繼而,故作倜儻,緩緩展開了扇子。
“這大冬天還有憨包扇扇子。”
張清若滿臉莫名其妙,越過李存生剛剛坐著的桌子,捏著酥肉迎向花園後側過來的人影,笑意盈盈地喊道:“阿爹!”
張一刀倒是笑不出來,他看見自家女兒就腦殼疼:“你給我好好坐著!小明,給小姐淨手!這成何體統!”
小明衰著臉看了自家小姐一眼,拿了盥洗盆過來,低聲對張清若說到:“小姐,昨天您已經很丟人了,老爺今日被同僚們嘲笑了半日。今兒您得罪的正主兒也來了,等會兒老丞相和左相要是追究您,您就乖乖道歉,彆耍嘴皮子功夫了。”
小明不自覺地放輕了語氣,跟哄似的:“老爺都得讓他們三分呢,乖,彆鬨啊。”
他頓了頓,貌似在心中打著腹稿,後又繼續補充道:“還有,現下您的名聲在貴女圈愈發不好了,您收斂點。”
張清若等他說完,滿不在意地擺擺手:“貴女圈?在貴女圈不受排擠其實很簡單。”她說著,手肘搭上了小明的肩頭,“你呢,首先得比她們窮,然後再比她們低微就可以了。”
張清若回想著什麼,挑了挑眉:“嘖,還有啊,其實昨天呢……”
小明做著手勢打斷了她,示意她不要多言:“小姐,昨天的事不用解釋了。解釋沒用,你懂的。”
張清若立刻應道:“懂,我懂。”
小明這才鬆了一口氣。
張清若淨手後有些無聊地坐在位置上,她環視著周圍,不由陷入了迷惘——
這是書裡的世界,清若因為意外來到書裡已經快五年了。按照劇情來說,她昨天已經死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傾國》這本小說,講述的是溫柔可人的東辰傅家千金傅望舒和明鏡攝政王李定的愛情故事。很明顯,她不是女主,而是書中那位跟女主話都沒說上過一句,就在元宵夜被表姐派去的殺手一刀砍死的女炮灰——張清若。
原本以為隻要按照劇本在元宵夜領了盒飯,就可以回到現代過美滋滋的新世紀生活。結果誰知道,張清若這個女炮灰竟無緣無故闖進彆人轎子,逃過了一劫!
張清若越想越委屈,當時怎麼就闖上去了呢?!後麵又該怎麼辦?沒按照劇本狗帶,還怎麼回現代啊……
她正苦惱著,身旁的小明突然嚴肅起來,悄悄拍了拍自己的後背,而張一刀也用眼神瞪她示意。
張清若回過神來,才發現在座的各位都安靜了下來,遠處爹爹剛剛走過的地方又來了一撥人。
巨大的擋風扇子次第排成兩列,扇麵青綠,其上鑲嵌的寶石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格外晃眼。
宮女太監們握著扇柄,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麵的天皇貴胄。兩排小宮女從另一側過來,手捧紅絲鑲金小碳爐,埋著頭朝那中心的人走去。
張清若打眼一看,看到來人,一股尷尬從心中緩緩升起——
這不正是那位小時候被張大小姐調戲,長大又被闖了轎子,如今對張大小姐避之唯恐不及的左相大人麼。
張清若忍不住偷眼打量,眼神在宋淩白身上頓住,她察覺到左相大人的麵色好像還是挺蒼白的。
另一邊,宋淩白似乎是和聖上談了什麼棘手事,眉頭微蹙著,嘴唇一張一合。
而與他對麵的當今聖上尉遲宸看起來卻比平日裡要溫和一些,他眼底閃爍著笑意,將身旁路公公備好的暖爐接過來,遞給了宋淩白。
整個花園一片寂靜,他們兩人也越走越近,這時,張清若才終於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尉遲宸像是隨口一問:“聽說你昨日又受了寒氣?”
宋淩白一怔,沒有說話。
“好不容易病好了,彆又折騰出些毛病來。”
宋淩白接過暖手爐,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意外罷了,現下已經好多了。”
“……”
張清若還在側耳偷聽,交談聲卻已經戛然而止了。
她心下一疑,轉頭一看,那兩顆高貴的頭顱已經紛紛轉向她的方向,停住不動了。
不知腦子和手誰先反應過來,張清若立刻裝得神情自然,一本正經。她捋了捋頭發,飄柔,順滑,就是這麼自信!
宋淩白微愣,隨後側過身子,似乎不欲再多看一眼張清若的做作姿態。
尉遲宸則負手而立,肅穆莊嚴宛如一尊雕像,眼睛直直地盯著張清若。
張清若愣住了,腦子裡瞬間擠滿了五花八門的幻想: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一眼萬年’?還是‘一見鐘情’?不對啊,皇上不是見過我嗎?”
“等待了這麼久,穿越定理終於也要在我身上應驗了嗎?”
“張清若,鹹魚翻身,指日可待啊!”
張一刀自是聽不見這段幻想,他看著發癡傻樂的自家女兒,登時氣血上湧,恨不能直接提把大刀架在她脖子上。
他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揪住她一隻耳朵:“混賬東西,見到聖上就你一個人傻站在這裡!還不給跪下請罪!”
張清若上一秒的皇後夢破滅,化作鵝毛大雪紛紛零零落下。她雙腿一涼直接癱在地上:“皇上,民女禦前失儀了,還請皇上恕罪!”
尉遲宸:“……”
張清若的磕頭功夫很是深厚,她跪著伏在地上,兩手背朝上貼著腦袋,看上去很是誠懇。
張一刀眼神中微光一閃,微微弓著身子,有些愧疚地看向聖上:“皇上,小女她……”
尉遲宸看了眼宋淩白,不是很想追究這事兒,便清了清嗓子,道:“……起來吧。”
宋淩白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他側過身子,畢恭畢敬地道:“皇上,快開宴了。”
尉遲宸聞言,點了點頭:“都入座吧。”
張清若抬起頭,隻見宋淩白無波無瀾的視線淡淡掃了自己一眼,隨後便從容地轉過身去。
她佯裝鎮定地起了身,拍拍身上灰塵,跑到最有安全感的爹爹身邊。
張一刀擦了一把冷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張清若啊張清若,我張一刀到底是怎麼生出你這麼個玩意兒的。”他屈指一敲張清若的腦殼,“你能不能有你弟弟一半懂事啊!”
張清若自知理虧,慫裡慫氣地小聲漏出一句:“對不起。”
張一刀自然還當這是自家女兒,當下麵色就緩和了不少。他擺擺手,道:“行了行了。”
張清若抽了抽鼻子,攥住張一刀的一片衣角晃了晃。
張一刀原本把頭轉了過去,突然似是想到什麼,又扭回來,道:“你弟弟今天回來了。”
張清若如腦子裡斷了的線重新連起來一樣“噢”了一聲。
原主張清若是有個弟弟來著,雖然劇本裡描述的並不多,但是讓人印象挺深刻的。可惜穿過來的她還沒見過本人。
說起張家少爺,小明有些按耐不住地欣喜,火急火燎地在一旁補充道:“少爺今兒個就回來,皇上也算是為迎少爺才設的宴。”
他說著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片藏不住的笑意,像是很自豪的樣子:“少爺可爭光啦,當上了建安將軍!”
張清若聽著,小心翼翼地瞟了老爹一眼,回道:“哦。”
……
不知想到了什麼,張清若的臉色忽然變幻莫測起來,讓人摸不著頭腦。她扭頭戳了一下小明,一臉好奇:“弟弟長得好看嗎?”
張清若沒有壓低聲量,這話便非常自然而然地飄進了前麵張一刀的耳朵裡:“長得比你好看就行了。”
“……”張清若癟著嘴,默默拿起一塊點心。
好巧不巧,下一刻,隻聽一位太監尖著嗓子,拉長語調,宏聲道:“建安將軍到——”
這一次老爹沒有捂住她的眼睛,想來應當不是個帥哥。張清若暗自腹誹,順著聲線抬頭望去——
來人步履穩健,身形挺拔,沒有想象中將軍的那般威武雄壯,但走起路來也是氣宇軒昂。
他的衣領看起來很挺括,前胸、脊背到腰線都極富力量感,衣擺被隨動作帶出的步風掀起一小截,玄黑衣物上的織絲流光溢彩,在陽光下泛出不斐的光澤。
挺拔如峰,倜儻不羈,鮮衣怒馬,軒如霞舉。
梅花簌簌搖曳,在空中打著旋兒落下。
張明瑾大步向殿中邁去,麵上看不出什麼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