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火者(1 / 1)

對於鄭家那個不成器的兄長,秦回本是不屑一顧的,可是在查鄭家賬本時卻發現這上麵的金額數目越來越大,他不禁開始警惕。

究竟是娶了一個好女人,還是在藏拙?

這可不好說。總會有一種人,看著懵懵懂懂,實則扮豬吃老虎,最難察覺,卻最容易對這種人掉以輕心。

第二天鄭昭就感覺家中上下總有一雙雙眼睛在盯著他,不論是在宅裡還是他在外麵沾花惹草的時候,可是猛地轉身之後,卻什麼都沒有。鄭昭並不是傳聞中的那種色令智昏的純粹紈絝,好色,乃人之常情,他又沒有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況且家中還有一個姑奶奶架著,他也不敢。

至於紈絝,也隻是一半一半,如今世道亂的很,錢財銀倆才是免死金牌,這個道理誰都懂,金銀就在那又跑不了,生存的條件就是誰能把錢拿到手才是最大的本事。

亂世,最重要的就是糧草武器。

鄭昭就是乾這個的。

秦回至今也沒想到當年攻破京城冥冥之中也有他這個紈絝兄長的手筆。

鄭昭同京中管事聯合,二人頻頻約禁中總事出來喝酒聊天,那總事也是看這日子混不下去,不過就是一個架空的王朝,形同虛設,便動了心,借著酒勁拍了好兄弟的肩膀,應了一聲,三人便做出了殺頭的事。

鄭昭運廢鐵,管事叫人用廢鐵製兵器,最後送到總事那去,而先前那批好的兵器又運回鄭昭那裡,三人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產業鏈,那批好的兵器又由鄭昭聯係各地勢力,儘數賣出。

起初三人還十分惶恐,後來看見一箱一箱運來的金銀,那籠罩在頭頂上的黑色霧氣不約而同的散了。

這檔子買賣是鄭昭想出來的,起初朝廷衰微的時候他就準備這樣乾了,奈何自己親爹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處處受製約,他在朝廷裡也沒有什麼人脈,隻好壓抑了這生錢的買賣。小時候上私塾的時候,夫子就說他聰明,可時間久遠,加上鄭昭自己心比天高,早已經忽略裡夫子說完這話之後的搖頭歎氣。秋分過後,鄭昭的親爹死了,本來是白事,可他卻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激動,因為他知道了自己那個不中用的弟弟,居然是秦回。他爹牌位掉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先是驚嚇,然後全然是欣喜。

果然不出意料,白事一過,全京城的權貴都踏進他家小宅,一連十日,家門檻都報廢了。

那天夜裡,鄭昭躺進美人的懷裡,自言自語道:“要是能回到從前,我還是希望他被趕出去。”

這話美人聽了,秦回也聽了。

秦回聽完眼皮沉沉,旁邊的幾個侍衛大氣都不敢出,隻敢微微抬起頭用餘光看著中間席地而坐的男人,夜裡無光,隻有屋裡敞開的窗透過一點點微亮,皎月不再,被雲層遮蓋住,連同秦回的臉也一樣,沒有人看清秦回的形色,隻能不約而同的感受到屋裡的沉默。

歎氣聲夾雜著憤懣和無奈的情緒,明明不過一個歎氣,又如何能察覺到這麼多的情緒呢?侍衛們不過是將自己代入秦回,如果你是他,你會如何想。

“看緊了。”

“我的好哥哥……不能怠慢了。”

好哥哥這幾個詞,任傻子都能聽出來,是咬牙切齒說的。

秦回從沒有這樣煩悶過,他的情緒本就可以在看見母親死去的那個冬天一樣被拋棄,但是他沒有,從那天到而立之年,所有人都知道,他對什麼事都是心如止水,好像是從來沒有情緒的人。

但是隻有他知道,自己的情緒依然還在,不過是與自己一樣,殘缺不全……

秦回就像是沈辭的極端對立麵。

沈辭是在愛意中成長的,麵對憤怒與背叛,他會合理的宣泄,如果說沈辭是一塵不染的白色,那麼秦回,堪比黑夜。

對於那個寒冷無情的鄭家,他如同宇宙中的黑洞,貪婪的,無奈的,吸食著消極的情緒,然後儘數膨脹,最終爆發在宇宙中,將周遭圍的一切毀滅,同自己一樣,在宇宙中絢爛,成為塵埃。

如果在現實世界裡遇到秦回,沈辭一定會拚儘全力離他遠遠的,他是一個“壞人”,而現在秦回激發了沈辭全部的惡意,也不算是激發,而是他們共同的情感,他們是一個人。

十日後,鄭昭坐在鄭府大門口,笑著撫摸被踏破的門檻。

從此,上無老爹壓製,下有老弟靠山。朝廷,他已經不放在眼裡了,一個風一吹就倒了王朝,還需要忌憚什麼呢?那幾年,可謂是他賺得最多,過得最快活的日子。

就在秦鎮帶兵攻打京城的前半個月,暗衛送來消息說,魏卿毓有孕。

秦回當時正在靶場,許是心中有了什麼鬼主意,嘴角輕輕上揚,一走神,箭偏了些許。

“嫂嫂有孕,我自應該送些賀禮。”

三日後,鄭府收到了一位沈公子的賀禮。

十箱珠寶玉器,還有……十個年輕貌美的詩奴。京城不知何時興起了詩奴,許是戰亂,人心惶惶,許多名門望族都迷上了合歡散,合歡散說是用百合炮製,放在香爐裡,整整十日都不會淡去,那些好做詩之人,往往詩興大發,有些荒唐之人,竟然在侍女衣服、身上作詩。

偏偏此文章在京城紅極一時,侍女們又被叫做詩奴。

秦回心裡門清,這合歡散裡加的是鉛粉。就是不知道哪個喪心病狂的竟然將這東西改頭換麵變成了合歡散。

鄭昭搖身一變成了京中權貴,合歡散這種奢靡之物自然有人送上。一連幾天,這鄭府後院就成了鄭昭和酒肉朋友的聖地,詩詞歌賦、管弦絲竹久久不息。

“小姐,要我叫人去知會一聲吧,這整日整夜的,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好。”

“阿曇。”

魏卿毓拉住阿曇。

對著銅鏡摘下發簪,卸去了頭上的發釵,青絲夾雜著幾根白發,瀑布一般。

魏卿毓有些倦怠,眼睛微張開,看著鏡中人。

“我年少時便聽母命,嫁入鄭府……如今二十年有餘。”

她看著窗外飄的雪,久久長歎。

手中那冰冷的簪子變得溫熱,直至同她的體溫一樣,她吸了吸鼻子,有些酸楚,便用儘力氣,將那金製的簪掰彎。

“我知他是個紈絝,卻不成想這般……”

“我不願有如此的夫君,更不願我肚子裡的孩子有個這樣的爹。”

窗外寒風將屋內火燭熄滅,唯留宅院的那柄長明燈。魏卿毓斜靠在阿曇身上,一滴淚從眼角無聲地流下。這鄭府,吃掉了她的嫁妝,她的母家,連同她的青春,她的一生一同吞並了。

府中再無聲響,隻有院裡的嘔啞嘲哳和她無聲的淚。

“我要和離。”

她的話太平靜了,阿曇一時沒反應過來。

“可是小姐,世道太亂了,如何將家中長老請來?”

“再者……官府同老爺……也是一同氣的。”

魏卿毓的腦海裡一團亂麻,什麼方法都暫時想不起來,但是隻有一個念頭。

她要和離!

“明日,我去一趟衙門。”

魏卿毓說她要睡下了,阿曇隻得將她扶到床上,而後關好門離開。

長夜漫漫,又怎的能睡好呢?

這些日子,她早已經適應後院裡的聲音,可卻又是一天一天的過,她心裡堆積的石頭越來越多,越是想要開口說,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世道裡能說真心的人並不多了,好些人都勸她,鄭昭如此大勢是她命好,若是和離,一個人孤單命薄的,若是和離不成,反倒招惹不快。況且,她母家早已勢微,又怎能護得住她。

她就這樣躺著,看著月光灑在地板上不斷變幻的影子,待絲竹聲息時,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跑!

再這樣下去,魏卿毓覺得自己一定會瘋掉。

她猛地坐起來,在梳妝台上胡亂拿了幾個值錢的珠寶首飾,特彆是那個被她掰彎的簪子,是她大婚時,他送給她的。

後來她發現,不是所有送簪子的人都是對的人。

但是起碼這簪子還能當一些路費盤纏。

她趁著月色,敲響了阿曇的門。

“小姐。”

魏卿毓連忙比了一個“噓”。

阿曇也是整完沒睡,她看見魏卿毓手中拎了一個布袋,瞳孔猛地放大,皺著眉頭小聲地問:

“小姐?”

她搖了搖頭,很是緊張。

“外邊太亂了!”

“我寧可死在外頭!”

魏卿毓扭頭要走,手中的包裹卻被身後人拽住。

“小姐!您還有孕,萬一……萬一有什麼不測!”

“阿曇,難不成你要看我在這裡痛苦一生嗎?”

“放我走吧……”

魏卿毓扶著門框,大滴大滴的淚直流。

“我受夠了。”

………………

半柱香後,兩個人影從鄭府荒廢多年的東門一晃而過,並無留戀。

卻全然不知房頂屋簷上還有人正看著她們。

“將軍!”

屋內檀香濃鬱,秦回就在白煙之後靜靜地禪坐著,他沒有睜開眼,點了點頭。

“魏卿毓跑了。”

秦回閉眼點了點頭,眉眼間有些欣賞。

“有骨氣。”

“這一出好戲,我可不能隻坐壁上觀……光有了柴可不行。”

“我們……添把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