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珧來北融表麵是負荊請罪,實則也有燕使的名義,即使北融人真得對她恨之入骨,也不會讓她輕易死掉,否則就遂了南燕某些好戰之人的意。
安珧如今唯一需要擔心的是,南燕有人潛入融都要她的命,以便挑起戰端能夠師出有名。
但她希望,鳶京那群人最好不要把她這個螻蟻放在心上,也就不會不遠萬裡搞這一出栽贓嫁禍。
滄江此去融都有一千多裡路,好幾日的腳程,又不能騎馬,就這麼一路走回去,這對安珧而言可謂是折磨。
才走了小半日,身上那些傷因沒得到治療,已經開始惡化。
前邊一個涼棚,安珧正想著讓那太監歇會兒,哪想太監倒是自己停下去涼棚要茶喝去了。
安珧強忍著傷痛走過來與太監寒暄:“公公叫什麼?”
“奴婢賤名九頌。”
“九如之頌?好名字啊!公公從前是先帝跟前的?”安珧扯了扯摩擦傷口的衣布。
九頌習慣了半彎著腰,明明安珧不是他主子,也頂著一張奴顏媚骨的諂媚模樣說:“奴婢哪能夠得著陛下跟前,不過是內仆局一個小小的典事罷了。”
“哦~懂了,”安珧與他勾肩搭背,笑著說,“委以重任,九頌公公以後發達了可要惠澤於我啊。”
“俠士莫要取笑我。”九頌尋了個座,和安珧一同坐在涼棚裡,他尷尬的自我打趣,“不過是個燙手山芋,專挑我這個軟柿子捏,如今都去巴結現今那位,誰還來接這吃力不討好的活啊。”
“公公矜而不爭,將來必成大器,苟富貴勿相忘。”安珧笑道。
涼棚上的茶味道不怎麼樣,但安珧向來逆來順受,在這押解途中還能有杯乾淨茶喝,已經比預想中要好上許多了。
安珧感覺臉上突然貼上來一塊冰涼的東西,她轉頭,看見去而複返的甘其手裡捧著藥膏,正在給她抹藥。
“不是讓你回營嗎!”安珧肉眼可見地擰眉生氣了,她拽住甘其的手腕,“你到底要怎麼樣?跟著我去融都?”
“就是看你受傷了,特意給你弄了點藥,等你上了藥我就走。”甘其無辜地看著她。
甘其眉毛垮著,小嘴撇著,大眼睛單純善良,安珧再一次妥協了。
隻是這小子笨手笨腳,上藥時疼得她嗷嗷叫。
臉上的藥抹好了,但腰腹的傷她絕不可能脫衣服讓甘其上的,便奪過藥瓶說:“好了,你可以走了,剩下的我自己來。”
甘其才不信她會自己上,更有可能的是她寧願就這樣忍一路也不會上。
“你自己找個地方把藥上好,我在外麵給你守著。”甘其說。
安珧旋即抬眼看他,眼神帶著警惕和質疑。
甘其意識到自己嘴快,連忙找補:“你不願我幫你上藥一定有你的道理,那我就幫你守著。”
最後安珧不得已,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自己上了藥,她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誰知道甘其還沒打算走。
南燕四月已是入夏,雖然還有點春末的涼意,但大體不會太冷。而北融不一樣,北融地處滄江以北,要比南燕冷上許多。
一陣冷風吹來,涼棚外掛的幌子在風中搖曳,掉落在地上樹葉也被吹得翻飛,店家掛在杆上的布條差點被吹走,著急忙慌地去取下。
甘其從懷裡掏出一雙軟鞋:“我方才去鎮上買的,走路舒服一些,你先換上。”
安珧一怔,覺得這小子好像走火入魔了,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甘其過來脫她的鞋子,安珧腿一縮,奪過他手裡的鞋子:“你魔怔了?”
“……”甘其略顯尷尬,將另一隻鞋子也塞進她手裡,“你快換上。”
他又拿出件披風給她:“北融不似南燕暖和,這個也帶上。”
安珧換上了鞋,指尖攥著披風帶子,覺得自己這一路實在是舒服過頭,打趣道:“你這有點像臨終慰問,可彆真叫我客死他鄉了。”
甘其怨她說話不吉利,趕忙“呸呸呸”,仿佛這樣就能阻止一切厄運降臨。
他又將一大包東西塞給她,有汗巾、精細乾糧、一些傷藥還有衣物。
“你哪來的錢置辦這些?”安珧疑惑。
甘其撓撓頭:“是左中郎給的,你不讓他護送他便允我來了。”
“所以,”安珧看著他,“你不會真要跟我到融都吧?”
“不會不會,我就送你到這兒。”甘其肯定地說。
“謝謝,甘其。”安珧難得流露一絲真情,“若我有回來那一日,我必待你如至親好友。”
甘其笑了笑,他才不要被安珧當成什麼至親好友呢。但甘其什麼也沒說,在安珧的目送之下離開涼棚。
如頌看完這一出,“嘖嘖”稱奇,想不到南燕軍營還有如此真情之人,直羨慕她,把安珧惡心了一通。
歇了小半腳,一行人繼續趕路,入夜時到了一處馬驛,簽好文書,隻給了兩間房,一間是給如頌的,一間給兩個解差的。
隨從衛和安珧是沒有房間可睡的。
如頌倒是熱情邀請安珧同住。安珧衝他“嗬嗬”笑了兩聲,摸到甘其給的包袱,拿出幾銖錢,自己要了一間房。
夜裡風聲鶴唳,安珧剛吹了燈,就見窗戶外透出兩個持刀的人影。
“來了。”安珧沒想到這才不到一天,就有人迫不及待了。
她手伸到枕邊,該死,雁翎刀被如頌這廝給收走了!
一番巡視,安珧隻能找到桌椅這種雞肋的東西,她不得已將掛衣杆拆了一根攢在手裡。
窗戶紙上被戳了一個洞,一道迷煙吹進來,安珧迅速撕了塊衣角遮住口鼻。
門開了,安珧藏在暗處,看見蒙麵殺手潛進來,統共四個人,也太看不起她了,安珧嗤之以鼻。
蒙麵殺手朝她提前偽裝的床鋪一頓亂刺,幾人察覺床上異樣,迅速提高警惕。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安珧閃出來,一棍敲暈一個殺手,奪了他手上的劍,幾個來回就將四人儘數誅殺。
安珧扯下臉上的麵罩,擦淨滿身血才開門出去,屋頂上似有動靜,她瞬息之間將手中的劍柄扔出去,對方似被砸中了。
她跳上去查看,卻什麼也沒有,樹林一陣風動,一個酷似甘其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很快一切恢複平靜,一隻野貓從樹林裡竄出來,安珧覺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安珧跳下挑廊,如頌和解差正匆忙趕過來。
如頌看到她平安無事,才如釋重負一般下意識去摸項上人頭。
“安俠士,萬幸你沒事,誰人這麼大膽敢在這裡行刺!”如頌尖細的嗓音聽得出來嚇得不輕,“你要是有個閃失,我可就小命不保啊!”
“那如頌公公你可有得愁了,這才第一波呢。”安珧拍拍他的肩。
“什麼意思!”如頌大驚失色,“有預謀的刺殺?”
“廢話!刺殺還能是沒預謀的?”安珧用食指挑了挑他淩亂的一撮頭發,調侃他,“讓你收我的刀,趕明兒我若死了,你要是敢給我扔荒山野嶺你就完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如頌虎軀一震,結結巴巴地說:“萬——萬萬不敢,我這就——這就把刀給你送來。”
當晚,驛丞清理完屍體後,給她換了一間房,如頌鄭重其事地讓侍衛全都守在安珧房外。
安珧打算安心睡個好覺,然而閉眼卻是那個若隱若現消失在竹林的身影,她好像真得看見甘其了,難道這小子沒回襄武關?
她想起那次外出查探北融埋伏時,甘其也是悄無聲息跟了一路。
安珧不知心裡作何滋味,隻覺得酸澀無奈。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安珧竟然漸漸將甘其視作自己人了,她不再警惕他,不再疏遠他,坦然接受了他的善意,有時甚至會擔心他的安危。
比如此刻,安珧擔心甘其是否真的回南燕了。回去了會不會受罰,應當是不會的,來之前她特意拜托過範莫疾,尤青也一直都由衷欣賞自己,想來不會為難他,再不濟還有龐新火。
她又怕甘其沒有回去,這一路上風餐露宿,這小子細皮嫩肉的,承受得住嗎?萬一殺手誤傷了他,不會死在路上吧?
安珧越想越睡不著,索性從床上爬起來,披了衣服拿上雁翎刀打開門。
侍衛不知道她要乾什麼,隻是一味跟著,跟她進了樹林,茫無頭緒地在樹林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倒見她如釋重負一般嘴角帶笑,侍衛們摸不著頭腦,卻又敢怒不敢言。
安珧沒找到甘其的蹤跡,欣喜地回到房間,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翌日,安珧沒事人一般吃得香、走路也快,好似昨晚無事發生一樣。
走了一日官道,在荔屏城安然歇了一晚,第二日要走水路。
下晌剛過,聯係好的船已經等在渡口。
船是烏篷船。不大,一艘也就能坐三五個人,一行人隻訂了兩艘,侍衛們擠在一個船上,弄得船夫的撐船竿都舒展不開。
“也不必如此拮據吧?”安珧扯了扯嘴角,“看來你家先帝著實不得人心啊,護送先帝殘骸回都竟如此寒酸,還不如滄江那艘。還是,”
安珧逗弄如頌,“被你貪了?”
“俠士慎言!”如頌捂住她的嘴,“先前幾次戰役幾欲掏空國庫,新帝登基大典又耗費不少,我此次南下還是內庫掏的錢。委屈俠士了。”
安珧大手一揮,往篷內一坐,“我委屈什麼,委屈的是你家先帝,好歹也是個皇帝,竟落得如此下場。”
安珧似乎忘了是誰造成的此番結局。
船行至入夜還沒到岸,夜空亮起繁密的星子,氣溫越來越低,安珧披著披風立在船頭看星星。
寬闊的河麵漆黑一片,唯有幾艘烏船挑燈夜行。
突然,安珧身邊的船夫死屍一樣栽進河裡,船板開始左右搖晃,所有人驚跳而起,侍衛們迅速抄起劍,不知誰喊了一句:“遇上水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