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曾對華筵 但為青吾 4451 字 2個月前

安珧手突然一鬆,握著的落地,茶水四濺,漸濕了她下袍,小小的茶杯滾了一圈,停在了掀簾進來的甘其跟前。

甘其剛進來,看見原本好端端坐著喝茶的安珧突然從坐榻上滑跪下來,麵目猙獰地扼住脖子,脖頸被她掐得緋紅一片,張著慘白的嘴唇無聲嘶喊著什麼,蓄滿淚水的鳳眸紅得嚇人。

他也不顧肩背的傷勢,飛奔過來掰下安珧雙手,離得近了才聽見她在說“救我”。

甘其握住她被掐紅的脖頸:“安珧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他想起來了,安珧上一世有種怪病,會莫名其妙地魔怔,突然臉色煞白眼神空洞如灰燼,仿佛被黑白無常勾走了魂魄。

但上輩子隻在鳶京見過幾次,沒想到這麼早就在軍營裡發過病了。

他攥住安珧還要摸上脖頸的手,抱著人輕輕安撫道:“安珧快回來,快回來,我在等你。”

安珧脖子僵硬地動了動,空洞無神的眼睛慢慢聚焦:“甘——其?”

“是我!”甘其喜極而泣,摩挲著她蒼白的臉頰,“沒事了安珧,我在。”

安珧頹然坐回榻上,回想幾日前所做的一切。

她冒死去殺北融皇帝不過是想立功晉升,結果升是升了,不過是拿自己腦袋換的。

可笑,可笑至極!

她以為費承是爛人,於招是爛人,沒想到上麵還有爛人!

安珧仰天長笑,滄江之戰拚死拚活的自己確實是個天大的笑話。

“哈哈哈哈哈哈!”

安珧笑著笑著眼淚卻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可悲可憐。

這樣的安珧,甘其再熟悉不過,這是上輩子在鳶京城裡亦瘋魔亦陰狠的尚書令安珧啊。

那個讓他又愛又恨卻始終無法割舍的安珧。

甘其心裡五味雜陳,他撿起地上的茶杯放到一旁,另外拿了個新的給她倒上茶,問:“方才怎麼了?”

安珧揚手抹去眼淚,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嘲地說了句:“無名無姓就是會任人宰割,我真是天真。”

這句話是安珧的自嘲,戳中的卻是甘其,上輩子他放著天潢貴胄不要,做著籍籍無名的平頭百姓最後連挽回的餘力都沒有。

甘其挪到安珧麵前,仰頭看著她:“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我會長大,成為足夠保護你的人。”

望著甘其認真熱切的眼神,安珧輕輕摸著他的頭,輕聲說:“甘其,不要老想著做英雄,英雄是拿命換的,可你隻有一條命,凡夫俗子還是沒什麼雄心活得更久一些。”

“安珧,你相信我。”甘其握住她的手。

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長大。

……

馬上要入夏了,可安珧卻覺得無比的冷,透心的冷。

這個軍營裡也許隻有龐新火能幫她。

果然,一問才知這幾天中軍帳沒和她提北融皇帝的事,原來是請示鳶京去了。

那就是鳶京那邊有意交合,而安珧作為斬龍頭的人無疑成了出頭鳥。

“龐叔,我非死不可嗎?”安珧問他。

“京裡還沒傳來消息,你怎麼就知道一定是要你的命?”龐新火其實是欣賞她的,膽大果敢,如果能坐到高位,絕對會有所作為,哪怕不是因為雍王的關係,他也會儘其所能去保這樣一個後輩。

“你不放心,我派人提前到關道上去截人,看看鳶京的態度。”龐新火從櫃子裡拿出包銀子給她,“快入夏了,幫我去襄武城買幾身葛衣,剩下的你自己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安珧接了銀子,眼神凝重地望著他:“龐叔……”

龐新火知道,這小子雖然嘴上說不怕死,但,人嘛!誰又真的不怕死呢?

他揮揮手,示意安珧放心。

改朝換代在如今這個年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龐新火雖是梁夏人,但梁夏已滅,總不能所有梁夏人都跟著梁夏一起滅。

皇權更迭不會改變平頭百姓的生活,順勢而為才是這個時代的大勢所趨。

龐新火對她確實不錯,但她不想讓命運攥在彆人手中。

“去吧。”龐新火見她依舊遲疑不肯出去,便朝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安珧這才不得不出了帳。

帳外傳來腳步聲,甘其耳朵動了動,聽出是安珧便立馬從小帳裡出來,看見她牽了匹馬,頓時緊張地問:“你——你去哪兒?”

“進城買些東西。”安珧想到之前他安慰自己的模樣,便問,“想吃什麼?我順路給你買點。”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安珧一雙略微英氣的柳葉眉蹙起,說:“你傷還沒好,折騰個什麼勁兒?”

“我好多了!”甘其特意在她麵前展示早已不滲血的傷口,“天天呆在帳內,我都要悶壞了,醫官說適當的活動好得快。”

“瞎扯淡呢,醫官說的還是你說的?”安珧取下馬上的護額和護腿讓人收起來。

“就算我這樣說,醫官也會認同我的看法。”甘其心虛地低聲說完,又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安副尉你帶我去嘛,我從小長在襄武城,這兒我最熟,你想要買什麼,我保準能給你找到最實惠的。”

安珧不睬他,正要上馬,被甘其拉住,她垂眸看他。

“我娘沒熬過正月,頭七一過我就投了軍,三月的時候被派去墉下跟運糧草,上巳節都沒能去祭拜,這裡軍紀又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去看我娘。”甘其泫然欲泣,“安副尉,你帶我去吧,我順路去看看我娘。”

安珧沉默不語,良久,她跨上馬,伸出一隻手:“上來。”

甘其笑顏一展,握住她的手,被拉上了馬,坐在安珧前麵……

襄武城是個邊塞小城,離襄武關大概四五十公裡,馬不停歇也要一兩個時辰。

滄江環北而過,這裡水路通達,山湖眾多,土壤肥沃,若不是接近戰區,襄武城理應發展得如同金陵一般繁華。

不過雖不及金陵繁華,這裡的人因襄武關常年有軍隊駐守,倒也發展得不錯。如若不是有重大戰事,襄武城裡的人依舊安居樂業。

安珧將馬送到城外的馬廄,先帶甘其到醫館看傷換藥,然後要去給龐新火買葛衣。

街上人煙稀少,偶爾幾個老翁背著擔簍賣些吃食,安珧見有賣糖葫蘆的,順手買了兩串,給了一串給甘其,才往成衣鋪去。

“你要買衣服?”甘其問。

安珧說:“給左中郎買。”

“我帶你去我認識的一個鄰居嬸嬸那買吧,從前我衣服破了都是她幫我縫的。”

“你不是要去祭拜你娘嗎?快去快回,結束後城外彙合。”安珧一口咬了半顆糖葫蘆,慢慢嚼。

她見甘其站那兒不動,一副猶豫為難的模樣,嗤笑:“你不會——是害怕吧?”

安珧大跌眼鏡:“登北融戰船的時候沒見你害怕,這會兒自己的親娘倒是害怕起來,看來是寧信鬼神也不怕惡人。”

“所以,安副尉你能陪我一起去嗎?不會太久!”

得了安珧的允肯,他說:“我娘的墳在城外,我們先去買東西,買完了再去。”

他帶安珧來到從前自己住的那條街巷,一堆小娃娃看見他,蜂擁上來,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甘其哥哥,你去哪裡了?我好久沒見你了。”

“小豆丁,甘其哥哥在襄武關從軍,我有一次和我爹去打獵還看見軍營了呢。”

“那甘其哥哥以後還會帶我們下河捉魚嗎?”

“這個哥哥好好看,是甘其哥哥的新朋友嗎?”

…….

甘其恍如隔世,兩個多月前他投軍的時候還是上一世的自己,如今再見眼前這些左鄰右舍也確實是隔了世。

“小昭你娘在嗎?辛苦我們小昭帶我去楊大娘那兒。”甘其問一個紮著雙丫髻的小姑娘。

小昭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我娘剛做了酒釀圓子,我帶你去。”

安珧跟隨二人來到一個種著兩棵桃樹的院子,她說:“這不是衣鋪吧。”

“楊大娘的衣鋪開在東街的巷口,來家裡看的是熟客,有優惠的。”甘其被小昭拉著手,梗著脖子回頭道。

安珧不置可否。

這時一個身穿素襦的婦人從屋裡出來,看見甘其,一臉驚訝:“小其?!回家了?來來來,快進屋,剛做的酒釀圓子快來喝一碗。”

婦人看到安珧,問甘其:“這位是?”

“安珧安副尉,我的頭兒。”

安珧橫他一眼,轉而對婦人道:“我奉命來采買些葛衣,叨擾了。”

“原來官爺是要買衣服啊,正好庫房還放著些剛做好的葛衣,我拿來給您。”說完,婦人又衝小女孩道,“小昭快帶這位官爺和甘其哥哥進屋吃酒釀圓子。”

安珧剛想說不用,小女孩就來牽她的手,甘其也幫著把人拉進屋。

她小時候其實不愛吃酒釀圓子,但蕭楚韶喜歡,府裡便經常備著,不過母親不準他吃太多,蕭楚韶便總是讓她幫忙去廚房要。

安珧記得從前雍王府的酒釀圓子比這個更甜,也許是蕭楚韶喜甜,甜得發膩,但眼下這碗卻讓她覺得好吃,等楊大娘下來,碗竟然見底了。

她走出屋子,掏出銀兩給她,被楊大娘握住手。

楊大娘將她拉到一邊:“九年前甘娘帶著小其逃難一般來到這兒,母子倆相依為命,現在這孩兒娘又沒了,孤苦的呀,我勸他彆去投軍他不聽,萬一、我說萬一哪天要是沒回來,甘娘泉下都不安啊。”

楊大娘將銀子塞回去,還從葛衣下麵塞給她幾銖錢:“勞煩官爺在軍營裡多照顧照顧小其,彆讓他去前線,就讓他在軍營裡打打雜跑跑腿就行。”

安珧微微蹙了蹙眉,接過葛衣,將該付的銀兩和她那幾銖錢塞給她:“我也是替人采買,該付的銀兩還得付,不然上麵要問話。甘其是新兵,若戰事不緊,他一般無需到前線,還請寬心。”

“這樣啊。”楊大娘長籲一口氣。

甘其聽見安珧叫他走,才放下要他拋著玩的小昭,說:“小昭在家聽你娘的話,等我有空就回來看你。”

二人出城後騎馬往西山墓郊去,安珧本想在山腳等他,結果甘其非要她跟著一起去。

就這麼怕?

天已近落幕,紅日懸在天邊像掛了盞紅燈籠,底部雲暈燃燒,似蠟燭搖曳。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上去。到了地方,甘其赫然發現他娘的墳前竟然燃著香燭,還擺著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