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淳一宮主聽荼熙說完陣法圖流傳路徑後,召人調來了所有牽涉其中之人的卷宗。
月獅一族起初隻是狸族旁支,相較於火象族、華羽族並不算根基深厚。
之所以現今能同另外兩者統稱妖域霸主,便是因為會做生意。
自淳一宮主的太爺爺那一代開始,月獅便從狸族中獨立出來,白手起家有了今日。
棠梨宮繼承祖輩衣缽,號稱同全天下的商戶打交道。
因而讓淳一宮主幫忙查探陣法商再合適不過。
翻看一日一夜的經商往來,三人最終確定了一個名叫張曜的人。
他出身雪域,手下確有兩家陣法商鋪,可因為經營不善,常年虧損。
真正給他賺錢的反而是製衣裳的綺雲坊。
早年甚至有人說,他根本看不懂法陣,是迫於祖輩壓力,才堅持倒貼錢維係這兩家營生。
這對於世代擅習法陣的雪域人來說稱得上異常。
“張曜在無間客棧有一名知己好友,正是素有‘逸貴無間,解憂無思’之稱的無思妖君。”
景諾收到少主監視陣法商的指令之後,便立刻開始著手調查各家。
今日午時少主再度傳訊,要他重點觀察張曜。
說來也巧,收到消息的下午,已經半月未踏出府半步的張曜出門了。
“砰”的一聲,是淳一把茶杯丟在了桌上。
“說點重要的。”
“無思妖君是無間客棧的搖錢樹,”荼熙自然接話:“這幾日卻有要脫離客棧,解契贖身的說法傳出來。”
景諾同沈瀾川彙報時,她便在沈瀾川身旁。
她的雷劫再有一日便要到來,二人原打算在棠梨宮渡過劫再處理此事。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
淳一抬手對光審視自己尖銳的指甲,向後倚在椅子靠背上:“無間客棧的妖契不便宜。”
“如果隻靠他一隻妖,便是再接客千年,也賠不起違約費用。”
沈瀾川點頭:“應該是張曜要帶他走。”
“可哪怕張曜把鋪子全部抵押,也隻付得起四分之三。”
“所以,很有可能是有人找上了張曜,要求他做事,並重金許諾。”
荼熙又提起剛剛看到的那夥人:“樓下大堂裡坐了一夥人,桌上的酒杯和酒盅都是滿的。”
沈瀾川沉思:“一個人不喜飲酒還說得過去,一桌人都如此的話,隻能是帶了任務來的。”
“不錯。”荼熙同沈瀾川對視。
“張曜等的人可能已經到了,此刻並未現身,應該是還在觀望。”
淳一看他們兩個一唱一和,莫名有些不耐煩:“到底能不能說點有用的?”
“不如來討論一下如何動手。”
她妖異的眼瞳亮的驚人,狸族嗜血的本性顯露無疑:“等到來人進了張曜廂房,我們直接一網打進。”
“所有人統統帶回棠梨宮審問。”
“可以是可以。”荼熙斟酌片刻開口:“隻是幾個人同時消失,難免引起幕後人的警惕。
“到時候丟車保卒,線索可能就斷了。”
“張曜和他的上線也不一定知道所有事情。”沈瀾川轉頭看向窗外。
無間客棧為保護客人隱私,雕花窗上均請陣法大師設了專門的法陣,隻能單向透視。
便是沈瀾川也看不到對麵廂房之內的情形。
“不如先聽聽張曜他們要商議何事,再做決定。”
淳一不耐地嘖聲,再次體會到修界之人的囉嗦麻煩。
“那便走吧。”
話語落下的瞬間,她化作一隻長毛三花,從窗口跳了出去。
利爪牢牢扒在樓閣內壁,輕巧矯健的身影穿梭自如,很快失去蹤影。
囑咐好景諾,沈瀾川與荼熙再度動用隱身咒,緊隨淳一宮主從窗口翻出。
張曜的廂房裡早已設下禁製,淳一進不去,隻好攀在窗下等待兩人。
沈瀾川的符咒之術向來很好,幾位長老多次誇他有天分。
妖族血脈屬性偏陰,與天性陽厚醇正的劍器相斥,但是修習詭譎咒術卻正合適。
荼熙看著他迅速找出陣眼,破除禁製,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
不自覺感歎便是年輕時的趙元德也未必有此實力,可能真的是種族天賦。
她趁此間隙看向淳一,抬手給她貼了張隱身黃符,將她本就幾不可查的妖氣徹底掩去。
前世在天藏院待了兩年,加上被囚梁州的四年,整整六年時間,她也沒少同符法打交道。
從前她在蒼嶽宗時專研劍道,雖身懷乾級雷靈根,卻習之甚少,後來銀朱曾多次感慨她暴殄天物。
在進入青衡宗三年後,她的修為便長久卡在了大乘七階,想來可能與此相關。
可她本就對飛升並無執念,她隻是想習劍,隻是喜歡把折寒緊握在手中。
那會讓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在跳動,生出無限的喜悅與感動。
但相較於強盛的戰鬥力,修界更看重品階,能成為一方大能的幾乎全是渡劫以上修士。
與民間朝廷的官場製度相類似,品階高者能掌有更大的話語權。
再快的劍,也拚不過權勢滔天。
在梁州的四年,她每一天都在想,是不是自己錯了。
如果她不是那麼執拗,如果她多在修煉上下一點功夫,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師兄妹們也不會死?
沈瀾川已經解開禁製潛入屋中,轉身喚她們進去。
荼熙低頭遮住眸中暗色,不欲令旁人察覺。
再抬眼又是從容鎮定的荼小道君。
廂房裡溫度異常的高,應該是特意叫掌事燒了地龍。
淳一環視一周,肉墊踩在紅木地板上無聲無息:“雪域的人怕冷,倒是稀奇。”
沈瀾川立在窗邊,看向屋中同坐的二人。
“應該不是為張曜燒的,他府上從未購入過用於取暖的物件。”
張曜的卷宗是他查看的,對於他近幾年各項收入開支,小到衣食住行,大到拍賣藏品,沈瀾川可謂是清清楚楚。
隻見無思妖君清純無瑕的臉頰被熱出了紅暈,手裡捏著避暑珠。
張曜同他細密地說著話,言語間難掩關切。
“要消耗靈石來燃地龍,可見是丹府已經有了問題,靈力運轉不暢。”
沈瀾川出言揣測。
“不見得吧,”淳一舔舔自己的前爪。
“若是如此,設法弄一隻生熱玉牌,雖難得一些,天天握在手裡不比燃地龍省勁。”
“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他平日裡不能天天握著個價值千金的玉牌呢?”
荼熙心中一動,忽然想到個人來。
言談間廂房的門從外推開。
來人著一身紫色鬥篷,帽子兜住頭臉,又額外覆了一張黑色麵具,哪怕進了屋也不曾取下。
“張老板考慮地如何了?我猜答案一定不會令我失望。”
聲音嘶啞乾澀,仿佛枯枝刮蹭過鐵器,刺耳至極。
是隨處可見的劣質變聲符。
“我同意。”伴隨著張曜的應承落下,無思置於膝上的手猛然攥緊。
張曜輕輕捏他掌心,安慰無思放輕鬆:“但事成之後,我需要你們立刻派人護送無思前往北域。”
“成交。”
那人取出一隻木匣,遞給張曜:“四日後,我要看它出現在珍琅閣掌事手裡。”
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三花貓四肢飛躍,奔跑追去:“他交給我,你們帶張曜回棠梨宮。”
沈瀾川已經習慣了淳一宮主的擅自行動,側頭去看師妹,卻見荼熙神色很是專注。
她與他並肩而立,此刻走向兩人,目光直直地盯著那隻木匣上的方勝暗紋。
方勝由兩個菱形相疊,寓意富貴吉祥,福祿永繼,多用於婦女飾品。
張曜打開木匣來看,裡麵分明就是一張圖紙。
他輕歎口氣,又闔上木匣收好。
一旁的無思妖君仿若泄了氣一般癱在椅子上:“我們真的要按他所說的做嗎?”
“山聖不會放過我們的。”
雪域的人信奉雪原山巔有神明看顧,謂之山聖。
修界隻承認元始天尊為世界神,山聖在雪域的地位便等同於元始天尊。
張曜伸手為他理好鬢角發絲,語氣溫柔:“山聖對於他的子民最為仁慈。”
“他會體諒我們的苦衷的。”
眼見兩人也要起身,沈瀾川從容不迫地掐訣。
兩道冰藍靈光沒入二人眉心,他們頃刻暈倒在荼熙取出的黃符之上,未發出丁點聲響。
*
棠梨宮。
張曜與無思妖君還沒有蘇醒,沈瀾川和荼熙對視一眼,默契地選擇用靈識溝通。
“小熙是不是知道紫衣人是誰?”
“隻是猜測。前世我曾在極寒之境遇到過一名神鹿族人。他自稱南廷世子之仆,因犯了教唆罪被流放。”
“此人少時修煉曾走火入魔,自此落下了畏寒懼冷的毛病。”
南廷是建立在雪域的王朝,統治著眾多精靈妖類,王室是神鹿一族。
傳說中,神鹿原是山聖的座前童子,端茶倒水恪儘職守。
後來被山聖收為了關門弟子,特遣學成下界世代治理雪域。
沈瀾川思及木匣上的紋樣,再度傳音:“那隻匣子,讓我想到南廷太後。”
“她最為鐘愛的便是方勝紋。太後五百三十歲壽宴時,是我父親代華羽一族獻上的萬象方勝圖。”
沉默片刻,他又問起另一件事:“為什麼不告訴傅黎師妹,小熙信任她不是嗎?”
沈瀾川起先並不知曉陣法圖一事針對的是傅黎,隻以為是師妹因為某種原因知曉了護山大陣泄露,想要阻止。
就在淳一發出譏諷的前一瞬,他心中也生出了同樣的疑問。
當時他對淳一說有不得已的原因,並拿淳一同傅黎的關係說事,暫時堵住了她的話。
後來事物繁忙,直到如今淳一不在,才得以問出口。
可,師妹會說實話嗎?
他同荼熙對視,心中忽然產生了不確定感。
荼熙看著他,也在心中評估是否應該告知沈瀾川。
按照情誼倫理,他是她的師兄,這麼多年對宗中事務稱得上一句認真負責。
若論家世根底,荼熙對他幾乎稱得上了如指掌,她不僅知道他的來處,甚至知曉他前世歸途。
何況他還是唯一一個知曉她來自九年後的人。
人品清直,性格寬仁,實力強大,有同理心,除去出身的族群總拖著他在名利場中汲營,堪稱共謀大事的最佳人選。
長久的沉默過後,荼熙清透的嗓音終於傳入沈瀾川腦海,似是一錘定音,敲響了那盞名為信任的鐘:
“因為,我懷疑傅黎師妹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