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熙也沒有辦法,沈瀾川知情的事太多了。
他不止知道自己會禁術,還知道她已經二十六歲了,甚至因受她所托,沈瀾川還知道護山大陣很快便會泄露。
剛回來時,她昏迷了一夜。
浮沉之間,似有人在她耳邊絮絮低語。
“你聽過比乾的故事嗎?”
“比乾失心未死,策馬跑到集市上,見有人在賣空心菜。就在他意識到自己被掏了心的那一刻,命絕墜馬。”
“這是一場夢啊。明白嗎?有人獻祭一切給你爭取了五年時間做一場夢。”那人聲音陰冷,輕笑起來。
“你記住,死了的人不能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否則,夢就醒了……”
荼熙眉心蹙起。
那道聲音隻警示她不可說出死而複生之事。
可除此之外,其餘的事,荼熙卻不知道能說與不能說的界限在哪裡。
如今的一切確實像是一場幻夢。
她有時也會想,會不會一覺醒來,睜眼發現自己還是困在梁州城主府的小院子裡:
靈力儘失,身負枷鎖,隻能聽著外麵傳來同門一個個身死的消息,心漸漸麻木。
沈瀾川真是要被氣笑了。
他發覺師妹出關之後,不但懟人功力見長,還頗有幾分蘇茯苓不要臉皮的風采。
正要同師妹細數,這一路上她畫了幾次大餅,剛剛傳話的小妖娥出來了。
她語氣恭敬,領兩人穿過層層殿宇,到達議事堂,行禮後退下。
隻見一個人身著雪白狐皮大氅背門而站,正逗弄著懷裡一隻黃色土狗。
荼熙與沈瀾川除去麵具。
那人聽見動靜斜轉身看過來,一張美人麵尚帶稚氣,墨綠色眸中豎瞳幽冷:“我認得你們。”
淳一宮主目光依次掃過兩人:“荼熙,沈瀾川。”
沈瀾川驚訝挑眉,他看向荼熙,卻見師妹麵色如常,顯然是早已預料。
“有話不妨直說,什麼交易?”
“一株輔心草,換一個有關傅黎師妹安危的消息。”荼熙緊盯淳一宮主,果然見她眼中有擔憂一閃而過。
她沒猜錯。
早在傅黎被逐出宗門之前,兩個人便已經相熟。
棠梨宮宵禁鐘聲傳來,漫天梨花飄落堂前。
淳一宮主轉身去看紛揚花瓣:“輔心草乃無價之寶,我要知道這個消息是什麼,才能決定要不要換。”
沈瀾川並不相信淳一宮主的人品,便要拒絕她的提議。
身側師妹卻斬釘截鐵:“可以。”
“……”
師妹行事,越發出乎他預料了。
……
“所以,你們明知道自己的師妹要出事了,非但不提醒她加以警惕,反倒將此事拿來同我一個外人做交易?”淳一宮主語氣嘲諷。
她看向荼熙,眼中帶上怨毒:“你們擔得起她一句師姐師兄嗎?”
“宮主怎麼知道我們沒有想辦法阻止?”沈瀾川忍不住說話:“就算沒有交易的事,我們也已經遣人密切關注妖域各大陣法商動向。”
“至於告知傅師妹,您現在知道了,大可以直接去說。”
師妹做的真的夠多了,特彆是在每天事務纏身,連修煉時間都少的情況下。
不知何故,淳一宮主第一次看見沈瀾川便不喜歡他。
此刻聽他喋喋不休更覺厭煩。
她扭轉視線怒視沈瀾川:“我同她說話你插什麼嘴?”
沈瀾川呆住:“您剛剛不是才痛斥我不配做師兄嗎?我隻是在為自己辯解。”
淳一宮主卻並不聽他說什麼,隻專注講自己的規矩:
“便是你們本事再大,這也是我棠梨宮的地盤。主人沒有要同你講話,你便不能開口。”
“這便是你們修界引以為傲的規矩禮法?”
荼熙免費看了半天熱鬨,此刻見“小吵小鬨”大有演變成“種族攻擊”的架勢,連忙扯回正題:“宮主,我們不告知傅黎師妹,亦有不得已的原因。”
“正如同傅黎師妹身上,不也有未曾對我們言明的秘密嗎?”
淳一宮主綠色瞳仁瞬間緊縮。
荼熙看得分明,心下暗笑,果然還是個孩子,藏不住一點情緒。
“消息已經告訴您了,您就算選擇拒絕交易,我們也沒辦法。”明明談判處於劣勢,荼熙卻泰然自若:“隻是傅黎師妹,應該希望我們能拿到輔心草。”
淳一宮主看向荼熙,二人無聲對峙。
良久,她終於鬆口:“我可以給你們輔心草。”
“但是我有三個條件。”
“您請說。”
沈瀾川從前便聽聞過棠梨宮難纏的名號,此刻對她加價毫不意外。
淳一宮主斜睨他一眼,又看向荼熙,彎起眼眸:“第一,我要你們留在妖域,直至查出陷害傅黎的真凶。”
荼熙思索片刻:“可以,但是輔心草必須預支給我們。”
“行。”淳一應得爽快。
“第二,我要能同傅黎傳訊。”
她與傅黎相識多年,如今卻因種種原因失了聯係。
“可以。”荼熙並不驚訝。
若非如此,那日沅州相遇,淳一不至於不知曉傅黎的動向。
“第三,我還沒有想好,待到日後想到時再同你們說。”
她語氣隨意,卻讓另外兩人升起警惕。
沈瀾川眸色深沉:“違背天理的事,背叛宗門的事,我們不會做。”
不知全貌,他們不敢輕易許下諾言。
淳一被逗笑:“這種事我也不會做。”
她抬手召來管事為二人準備廂房,轉身離去時話語悠悠:“第三個條件,二位到時願意履行便履行,不願意便罷。”
“我淳一從不強求。”
*
輔心草一到手,沈瀾川便遣蘇茯苓前來妖域接應。
師弟到的很快,聽聞是給銀朱長使救命用的,神色更添鄭重。
為防攔截,為他加了數重隱身咒後,沈瀾川又給了他一大疊攻擊類符紙護身,這才將他送走。
終於安頓下來,沈瀾川敲響了荼熙的房門,打算聽一聽師妹究竟要怎麼解釋,她身上反常的一切。
荼熙早已在此端坐等候。
她沒有燃燈,隻在桌上擺了一顆夜明珠。
淒白冷光映在她的臉頰上,更添幾分孤傲。
沈瀾川莫名想到浮玉山頂常年不化的積雪。
靜音隔斷咒之下,周遭更顯靜寂。
兩人坐在桌邊,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荼熙垂下睫羽,終於開口:“師兄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從九年後回來的。”
沈瀾川輕輕挑眉,不置可否。
“這九年間發生了很多事,我們過得並不算好。”
“先是我因渡劫陣仗過大,被迫離開了宗門,去了青衡宗。”
“我的禁術便是在天藏院學的。”
沈瀾川望著她不言。
果然如此。
師妹認識天藏院長使銀朱,又會青衡禁術,更是不惜封閉一欲三感也要壓製修為。
這一切都表明,她曾經因為己身極高的天分,導致了重大的變故發生,而她是不願意的。
她又有過一段在青衡宗的經曆,那麼便不難猜出,她是因天資出眾被青衡宗逼迫,明珠另投。
沈瀾川想到師妹最近一段時間的繁忙與奔波,心中忽然如針紮般,泛起細密的疼。
“之後傅黎師妹被陷害,自請離宗。”
“最後是,師兄你。”荼熙抬眼看他。
“華羽族內亂,原定繼承人突然身死。”
荼熙臉色凝重,她抬手拂過明珠,其上頓時顯現出一名須發儘白之人的影像:
“族老爭執不休。最終江鷺道人受華羽族所托,找上蒼嶽,遊說你回妖域主持各項事宜。”
沈瀾川是華羽族少主,卻並非家主繼承人。
當年的尋墨少主,也就是沈瀾川的父親,原本應該是下一任家主人選,卻在沈瀾川七歲時逝去。
沈瀾川雖是家主的直係孫輩,卻因血脈不純之故不得民心。
後來家主重新從旁支中挑選了繼承人。
為表對逝去尋墨少主的尊敬,沈瀾川繼承了他父親的仆眾與財產,也暫時保留了少主之位。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繼承人並不是他。
沈瀾川聞言看向荼熙,眉眼堅毅,透出股不可動搖的決絕意味。
“我不會回去的。”他語氣認真。
他自入宗起,便是蒼嶽宗的大師兄,是掌門座下首徒。
這一生,他都會與蒼嶽宗牢牢綁定,絕不背棄。
“師兄確實沒有同意,”荼熙眼中染上悲憫:“可是師尊對外公布了師兄的半妖身份。”
“師兄不得不離開。”
*
妖域,韶安城。
作為韶安城裡最大的銷金庫,無間客棧十二時辰從不熄燈。
此時雖是深夜,樓裡卻華燈璀璨,貌美的妖君輕紗曼舞。
大堂裡仍坐著不少客人,在妖娘的奉承話裡推杯換盞,尋歡作樂。
比之人族凡間,妖域風氣更為粗獷豪放。
他們並不推崇什麼情深似海,非汝不可;而是信奉妖生苦短,及時行樂。
“哪怕萍水相逢,隻要誌趣相投,情之所至,從擁抱到親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客棧掌事一邊領著荼熙和沈瀾川上樓前往包廂,一邊樂嗬嗬介紹。
沈瀾川轉頭覷他一眼:“萍水相逢,哪有那麼多誌趣相投。”
“哈哈……客官說的是。”他尷尬笑笑,思及眼前兩人腕上相同紅繩,放棄給妖娘妖君們拉業績的打算。
淳一宮主嗤笑一聲。
掌事聞得,臉上更掛不住,一直到了樓上都不再多嘴。
荼熙隻安靜地掃過客棧內部各處。
最終目光在堂下幾個圍坐一桌的客人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開。
終於進入天字號廂房,一名青年已在裡麵等候。
“三位有事隻管傳訊,我們即刻便到。"
客棧掌事在桌上放下一張傳訊木牌,隨即閉門退下。
青年見到沈瀾川急忙起身,神色難掩驚喜:“少主!”
沈瀾川笑著同荼熙介紹:“這是景諾,從小陪我一起長大,是我的朋友。”
荼熙同景諾對視頷首。
“景諾,這是我師妹荼熙。我這麼多同門之中,實力最強的便是這位小師妹了。”
景諾有些拘謹地同荼熙打招呼:“荼道君好!”
向來令人尷尬的互相介紹場麵,荼熙卻處之安然:“景諾郎君安好。”
沈瀾川又伸手示向淳一:“這位是棠梨宮的淳一宮主。”
“宮主安好。”
“嗯。”
淳一宮主並不看他,自顧自走到桌邊坐下,翻開杯盞為自己添茶。
景諾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沈瀾川見狀拍拍他的肩,是無言的安撫。
景諾這才放鬆下來。
三人落座,景諾開始彙報情況:“綺雲坊坊主半個時辰前進了對麵廂房,等的人還沒來。”
綺雲坊,妖域小有名氣的成衣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