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1 / 1)

坤宇秘境開啟在即,青衡宗主早前便定好了,空缺的天藏院司主之位,由秘境試煉勝出者接任。

所有參與試煉的人都已開始進行封閉加強訓練,青衡宗卻不斷將她外派,大有耍陰招之意。

她當時狀態並不算好,前胸箭傷未愈,右臂還有一道貫穿傷,連日來高燒不退,其實已經不怎麼清醒。

是以第一眼望見沈瀾川時,荼熙並沒有反應過來他是誰。

她目不斜視,領著身後長使便要繼續往前走,沈瀾川卻叫住了她。

他喚:“師妹。”

他是代表華羽一族過來的。

華羽族,月獅族,火象族,三足鼎立,共掌妖域。

沈瀾川雖是前任尋墨少主的兒子,卻因半妖血統,位置坐得並不穩固。

那麼,尋找盟友,便是不可避免的選擇。

妖域當時正飄鵝毛大雪,沈瀾川與往日在蒼嶽宗總是一身素衣的形象截然不同。

他那日身著玄色大氅,冠金佩玉,身後烏烏泱泱儘是族中縉紳,端的是矜貴非常。

沈瀾川抬手製止身側管事催促,冷白的臉上寒色尤甚,一雙精致瑞鳳眼直直朝她看來,向來被溫潤氣質壓倒的驚人美貌儘顯鋒芒。

荼熙與他遙遙相望,心中莫名生出些煩躁。

名利場上的“情深義厚”她從來都是過耳便忘,並不入心。

可當時她卻忍不住想:

沈瀾川叫她師妹的時候,心裡想的,到底是他們在蒼嶽群山共處的七年光陰,還是妖族少主未來可待揮霍的漫長歲月與錦繡前程。

她借著垂首行禮,掩蓋去眸中暗色,應道:“師兄。”

象王脾性古怪,不高興起來連多年追隨他的忠仆也是說殺就殺。

來之前宗內說此去不求合作,但求和平共處互不乾涉。

結果宴前白鳳長使對她耳語,宗主印信,要她拉攏此人,便於日後青衡宗在火象城活動。

能是什麼活動?

荼熙眼含譏誚,唇角微勾。

凡人倒賣到妖域,妖奴倒賣到民間,大長老趙元德的看家本領。

宗主窩囊不是一日兩日了,卻還是頭一次為這種事發密信。

慶功宴開啟,象王果然發難,調笑間便將她與沈瀾川扯在一處:“孤聽聞,荼副司主與瀾川少主師承一人,是師兄妹?”

“兩小無猜,抵足而眠……這之中,想必有不少軼事吧?”

荼熙舉杯遙相祝:“並不相熟。”

沈瀾川臉色冷沉:“城主慎言。”

象王臉上露出興味:“這便見外了,瀾川少主若論起來還是羅某的族弟。”

他卻頓住不再往下說,儼然一副故作高深、引人詢問的姿態。

沈瀾川並不接話。

其他人不願牽扯進兩大妖族的恩恩怨怨,便也紛紛裝聾作啞。

妖域的人迫於利益牽扯不敢開口,青衡的人卻沒什麼顧忌。

白鳳見狀實在有些按捺不住。

左右宗裡沒說還要拉攏華羽族,先度過眼前難關,待副司主順利回宗拿到天藏院司主之位,一切都好說。

遞個台階接個話茬而已,絕佳的示好機會。

她便要悄悄開口催促荼熙,卻發覺不知何時,自己已被施了禁言術。

象王見場麵尬住也不覺羞赧,站起身來環大殿一周,最後走到荼熙的席位之前:“荼副司主不好奇嗎?”

荼熙看他一眼:“象王即位大喜,何必在意不相關之人。”

“荼副司主此言差矣!瀾川少主怎麼會是不相關之人呢?”

他似是覺得自己找的這個樂子極好,哪怕自說自話也要將它講完:“咱們瀾川少主的血統,那可謂是各取所長。”

“天上飛的地上走的都要沾點親帶點故。妖族人族兩邊都是至親,也不怪如今不管在哪都這麼吃的開。”

這是在嘲諷沈瀾川半妖之身,血統混雜低賤。

“豎子妄言!”坐在沈瀾川席位下側的一名族中長老臉色青白,胸口劇烈起伏,已是怒極。

沈瀾川的臉色一直便沒有好過。

按照荼熙的想法,他此刻當眾受辱,便該怒而離席,拂袖而去。

可他居然還是靜靜坐在那裡不發一言,甚至還給自己斟了杯酒。

胸腔裡從宴席開始便一點點積攢的不耐,終於轉為怒火,騰然而起。

荼熙輕笑一聲,意味不明。

象王聞聲轉頭,語氣不解:“荼副司主笑什麼?”

沉默半晌,荼熙盯著麵前桌上斟滿美酒的小金杯一動不動。

忽然,她屈指推倒酒杯,醇香的酒氣瞬間灑滿了整張桌案,浸入絲絨桌布。

她起身徑直朝外走去,白鳳心急如焚,也匆忙帶著其餘長使跟了出去:

“不過是笑,玉殿瓊樓,前程錦繡,師長摯友,到頭來遍布算計、儘是荒唐。”

既然沈瀾川自己都彎了膝蓋骨拿尊嚴換前程,她又何必自作多情,為他保留顏麵?

“荼副司主這話,倒是我今天聽過最實誠的一句。”象王誇張大笑,忽轉身掃視滿座高朋:“在座諸位又有誰敢說,自己不荒唐?”

眾人不敢同他對視,皆如鵪鶉一般低下頭去。

象王掃視一圈,搖頭嗤笑,順勢向後坐在被酒沾濕的桌上。

他伸手從荼熙桌案上撈來傾倒的酒杯,自己斟滿,舉杯朝荼熙離去的方向遙敬:“我敬司主,試煉成功。”

而後手腕一轉,以酒祭地,鬆手任由空杯墜落,帶出一連串清脆的撞擊聲。

“奏樂獻舞繼續!今日孤與賓客不醉不歸……”

荼熙已然走遠,決意即刻啟程回宗。

未曾見沈瀾川垂下眼簾,眸中光芒黯然寂滅……

*

方瑜師弟不日便要歸來。

沈瀾川夜半忽然憶起五年前,他與方瑜、霍之堯、蘇茯苓四人一起在後山樹林裡埋了幾壇好酒。

順著記憶找到了做過標記的那棵樹,他似有所感,抬頭便見師妹正坐在樹乾上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師兄半夜不睡,出來賞月?”

沈瀾川搖搖頭,抬手起個法陣,眨眼間便似做戲法一般拎起兩壇酒:“夜夜有月,卻並非處處有酒。”

“小熙會挑地方,守株待兔看來也不是全無道理。這下不分你一壇便說不過去了。”沈瀾川抬手朝她扔過去一壇。

荼熙單手接過,也不客氣,直接收進自己的儲物芥子中。

沈瀾川抬頭望了望天:“大好月色不可辜負,來都來了。”

他腳尖輕點,縱身躍上枝乾,坐在荼熙身側。

這才看見她膝上倒扣了一本書,題為《詩詞歌賦》。

他見狀開口:“有詩有酒,不如來玩飛花令?”

荼熙臉上露出個古怪的笑:“師兄誤會了,沒有詩。”

沈瀾川神色不解,荼熙定定瞧他兩眼,見他眸色清澈,低頭時睫羽乖順,心中忽然一動。

她翻開倒扣的籍冊,拎起展示在沈瀾川麵前:“但有美人。”

觸目是大片裸露的瓷白肌膚,沈瀾川忙避開眼,耳後瞬間燒了起來。

“典藏版,師兄不看嗎?”荼熙的語氣帶著種天真的惡意。

沈瀾川一時語塞。

過了年,師妹便將迎來十八歲生辰,身體意義上的十八。

那麼她此刻看這些便也不算太早。

沈瀾川定了定神,道:“這些雜書偶爾看一看也沒什麼,隻是不能太過沉迷,否則損傷心神。”

荼熙輕笑一聲,合上書冊放回儲物芥子,提起正事:“方瑜師兄三天後便要回來了,輔心草還是買不到嗎?”

沈瀾川眉心蹙起:“自十年前天麓山崩至今,現世的輔心草隻有四株。方瑜四處打聽了,隻能確定棠梨宮有一株,其餘的都不知所蹤。”

輔心草本就數量稀少,對生存環境的要求苛刻,隻能在天麓山生存。

十年前雪域大地震動,天麓山崩,輔心草自此絕跡,後來出現的四株也都是山崩前便被收藏的。

妖域棠梨宮。

荼熙若有所思,最後卻隻道:“三日後給方瑜師兄接風洗塵,叫茯苓師弟多做些好吃的。”

言罷跳下樹枝,禦劍回山。

人走出一段距離了,才遠遠傳音過來:“夜裡風涼,師兄還是早點回山為好。”

聽著這不甚用心的關懷,沈瀾川啞然失笑。

*

……

恍惚之中,荼熙感到身體飄浮,如在雲端,眼前的畫麵卻漸漸明晰。

她認出這是蒼嶽宗青鹿崖。

周遭地麵上遍布雷擊造成的黑色炭痕與深坑,此刻天上陰雲仍未消散,雲層間隙之中時不時有紫色閃電炸開。

她與一名青年男子相對而坐,二人同時睜開眼。

她剛曆了一場浩大雷劫,若是沒有沈瀾川護法怕是撐不過去。

“橫跨十幾級越級直升化神六階,師妹天資,五百年難得一見。”沈瀾川抬手施了個清潔術,瞬間從穿著破爛的叫花子變回光風霽月的掌門首徒。

“師兄說笑了。”荼熙客套道。

“小小年紀說話總是這麼老成做什麼?”沈瀾川走上前揉了揉她的頭,“今天晚上我讓師尊給你辦個慶功宴。”

“我們小熙一舉拔高了本宗弟子平均實力水平,稱得上我們蒼嶽宗的大功臣。”

說笑間,籠罩在蒼嶽群山之上的護山大陣突然寸寸龜裂,繼而支離破碎。

二人心中頓時一驚,哪怕均已靈力耗儘,也立即強撐著從青鹿崖禦劍而起。

趕到清神殿時,年僅九歲的音塵小師妹已然被闖入者挾持。

對方四五個人,為首者精神矍鑠,須發儘白,正是青衡宗大長老趙元德。

站位在最後的那名弟子眼風刮過沈瀾川,目光鎖定在荼熙身上,高高揚起下巴:

“今日便是你在渡劫?恭喜,今後你便是我們青衡宗的人了。”

言語間態度囂張,是在等她躬身獻媚,叩謝仙恩。

眼前景色扭曲,轉瞬又換了另一副場景。荼熙仍是沒有實體,在側旁觀。

一間精致的廂房,珠簾垂幔,熏香浮動,門窗卻死死緊閉。

她正坐在桌前畫咒,身旁男子專心致誌地看。

沈瀾川姿容豔麗,此刻著一身淡雅月白色繡竹長袍,手拿一把白玉折扇,硬生生祛除嫵媚,添了幾分書卷氣。

朱砂畫到黃符尾端,荼熙利落收筆:“趙元德所繪符咒就是這樣。”

“看運氣走勢,應該是移物咒之類。”

沈瀾川頓了頓,又道:“趙元德是土木雙靈根,又是符卦雙修,畫符天賦極高,師妹且給我兩日時間,兩日後必有定論。”

荼熙點點頭,拿起佩劍起身要走,他卻忽然叫住她:“師妹……”

她回頭看他,沈瀾川眼中閃過擔憂:“小心一點,青衡宗應該不單單是趙元德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