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麵仆役閃身避讓，宋無忌三人向前，來到一座拱狀石門前。門口有人向他們遞出三個銀色麵具。桃七看了一眼，正是自己被宋無忌拍下的那天，宋無忌在舉輝堂戴的那一種。

宋無忌與千葉接過麵具戴上，桃七便也有樣學樣，戴上了麵具。然後他們跨過這道門，刺目的光線迫使桃七舉手擋了一下眼睛，龐大的喧囂如洪流撞來。

“哇！”桃七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仰頭不斷東看西看，不自覺驚歎出聲。

在這燁都東城地底，竟被人掘出了一座龐大的拍賣場。其間燈火通明，萬支蠟燭將冬日地底照得如白晝一般。其間人來人往，不是富商大賈，就是達官顯貴，不少帶著差不多的麵具，他們都不希望在這裡暴露身份。

“王爺……”桃七小心翼翼道，“您帶我來這兒，是來買東西的？”

千葉道：“到了此地，要隱藏身份，我們要稱呼王爺為東家。”

“我錯了，東家。”桃七乖乖改口，“這兒才是真正的舉輝堂，是嗎？”

“是，也不是。”宋無忌的嗓音空靈如山澗流水，又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深沉。

千葉打頭走著，道：“舉輝堂隻能稱得上是這座地下拍場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一個入口而已。”

“入口？”

“在燁都東西一百零八坊中，有六十個坊都設有隱蔽的入口，而舉輝堂隻是其中的一個，進入這些入口，再沿著通道前進，最後都會來到這裡，燁都最大的地下拍賣中心，進入此地必須是經過嚴格核查的人員。也會有外人挖地窖時挖穿了地道進入後誤打誤撞找到了地下拍場的，所以門口會有人詢問暗語，以免將無關人放進去。”

桃七五歲就定居燁都，十三歲在染瓦坊那種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討生活，竟然完全沒聽說燁都地底還有這麼個神奇的地方。他跟隨著宋無忌和千葉進入這裡，驚歎地觀察所能見到的一切。

拍賣堂位於場地中央的一座大圓台，上頭設了張齊胸高的寬大桌案，用以展示拍賣品。周圍是一片座椅，競拍者需在階下支付一小粒金豆子，方可落座，加入競拍。

拍賣場前朝就有了，老字號中的老字號，五湖四海的寶物、贓物、朝廷明文禁止的貨物，都能在這兒拍出，東道主對拍出的價格收取百分之五的利潤，價格公道故而長盛不衰。

除了拍賣場，還有兜售茶飲、武器、彆處搜羅不到的藥物珍寶的鋪子，發印子錢的銀莊，以及付費提供驗貨服務的鑒寶閣，儼然是個初具規模的集市。

眼下場中正是拍品展示環節，主持競拍的是個年輕美貌，衣著專門服飾的女郎，她拿著鼓槌，操著動聽的語氣介紹一座古樸莊嚴的象牙豬龍雕刻——器型優美，厚耳方鼻，憨態可掬，色澤柔潤光滑，雕刻技藝高雅，相傳是雕刻大師七蓮居士所鑄……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引起場中顧客的興趣，緊接著就是此起彼伏的出價，金額之高令人咋舌。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往往，皆為利往！簡直是這個地方最好的注腳。

千葉付過一小錠金子，三人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寬大的扶手椅襯得桃七瘦弱的身軀像個小孩。

桃七偷眼瞧了瞧宋無忌，宋無忌一本正經地坐著，似乎對這裡很熟悉，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千葉坐在宋無忌右手邊，呈上精心製作的拍賣圖鑒，低聲道：“王爺上次交代的貨排在倒數第三個上場，還早著呢。”

“嗯。”宋無忌接過圖鑒，略微掃視幾眼。

“不過今日的其他拍賣物品質都很不錯，遇到合適的，咱們不妨也可以拍下來。”

“不必。”

“是。”千葉意識到自己多嘴了。

十幾輪叫價之後，“咚”！槌落，掀起一陣叫好，那件牙雕龍象被人拍走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成交價，下一件上來的是尊黑釉描金梅花紋碗，很快也被人拍走了。

緊接著，主槌拿出了一隻紅木盒，裡頭是一顆形狀飽滿的靈芝。

“這顆三百年靈芝，在你們那兒估價幾何？”宋無忌問道。

他問的是兩位仆從，千葉當先道：“屬下以為，或可值四百五十兩。”

桃七迷惑地聽著他們對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千葉給他使了使顏色，催促他快猜一個數。

“小的沒這等見識，估不出來。”桃七撓頭。

“無事，你隻需隨意猜，錯了不扣你的月例。”宋無忌“溫柔”地說。

殺千刀的，果然開始用月例威脅我了。“那……我猜八十兩吧。”桃七道。

“隻值一百兩。”宋無忌微微一笑，似十足把握，“不過，實際成交價可達七百至八百兩。”

千葉不可置信地道：“怎會？場中已經有人出到三百兩了？”

宋無忌：“它是被人推上去的。”

“賣家或拍行雇的抬價人嗎？”千葉道，“或許底下有那麼一兩個，但是反響如此熱烈，也不乏真心求購的買家吧。”

“皇商孫氏的老母有頭疾，前些日子名醫張馳嶺雲遊至燁都，他曾親自馱老母前去求醫，搏得了至孝的美名。據醫廬的夥計傳，張神醫給他開了個方子，三百年以上靈芝正是裡頭一味藥引。除作此用途之外，靈芝也隻有益氣補血的功效了，誰會花幾百兩買它？燕窩鮑魚還吃不夠嗎？”

桃七和千葉一齊看向座席中間不斷舉牌的那個微微發福的商人，想必不是皇商孫氏本人，便也是他的代理人了。

千葉：“可孫員外浸淫商界多年，對藥材也不是一知半解，他難道看不出這靈芝不值百兩嗎？”

“知道又如何，他的孝名已傳遍燁都。”宋無忌點到為止。

也就是說，他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座中燁都的顯貴們瞧著呢，若是讓這藥引子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溜走，豈不是被人戳脊梁骨罵孝順都是裝出來的？

想在拍賣場上運籌帷幄，就得掌握情報，探知多方底牌。看起來是比誰出價高，實際比拚的都是大人物掌控的情報網。

桃七一點就透，一副受教的表情：“東家消息靈通，眼光毒辣，桃七佩服。”

此刻，場中此起彼伏俱是喊價：“五百六十兩。”

“五百七！”

有人精神頭上來了：“六百兩！”

“六百五十兩！”

“七、七百兩……”

持續走高的價格令人咋舌，最終以七百六十兩的價格成交。而宋無忌早已沒了興致，低頭繼續細看圖鑒，翻閱時，修長四指若玉若竹，袖口的玄色馬蹄袖織物光滑流轉，逼人的貴氣直透過來。眉睫垂落的模樣看著清冷，三庭五眼鋒利又不乏秀氣，像支才出鞘的劍，宋無忌三年前就已過而立之年，桃七卻覺得現在的他遠沒達到那個年歲。

桃七瞪大了兩眼，暗暗歎息：這人哪是什麼攝政王，是哪家養的麵首跑出來了吧？

正巧這時，宋無忌抬首，對上他的目光：“怎麼了？”

桃七搔搔後腦勺，毫無芥蒂地笑了起來：“小的被大人的英明神武折服，分神了而已。”

“東家，來了！”千葉提醒道。

宋無忌仰頭目視拍賣場中央，桃七也看了過去。看樣子，讓宋無忌親自大老遠跑來的拍品出現了。

全場競拍者們不約而同安靜了一瞬，繼而響起竊竊私語，並未有十分熱烈的反響。

案上展示的是支鳳形短釵，以純金打造，其上有華美的鳳凰雕飾，裝飾以血色寶珠。一看就是皇宮裡出來的。

桃七見了，忽地卻有種宛若隔世之感。隨即一陣無聲的戰栗，他的背脊瞬間僵了，雞皮疙瘩一層層地炸起來，身上像被蛇爬過一樣，又陰又涼。

是那個女人的東西？

當年兵荒馬亂的入京路，那個逃命途中，與自己和父親同乘的女人，穿著明黃色的錦緞華服，還帶著一個比他大幾歲的男孩，母子二人的麵貌隨著時光沉澱早已模糊。唯有女人頭上帶的發釵，在眼前晃啊晃啊。出生於隴西的女孩從未見過如此華美的發釵。後來女人將它遺落在了馬車裡，又被自己撿到了，就這麼陰差陽錯留了下來。

可留得再久，也不是自己的東西。

地下拍賣場什麼貨都有，更何況是一件樣式過時的皇家飾物，指不定是哪個手腳不乾淨的宮人偷出來的。拍品亮相的同時，少數拍客露出了略有興味的神態，然而大部分淡定得很，而且拍賣師介紹得也語焉不詳，不能激起看客多少興趣。

“鳳釵？稀罕物啊。”

“看這款式，十幾年前的了吧。哪裡刨出來的老古董啊？”座中掀起哄笑。

有個滿臉麻子的富商調侃道：“就是，送給我家婢女都嫌寒磣，哈哈哈哈！”

“來曆不明之物，八成是西貝貨……”

地下拍賣行盛行一句俗語——貨不怕臟，西貝無光。意思是東西不管來曆，值錢就行，而買到假貨是很丟臉的。

寂靜無瀾的場下，終於有人舉起了牌子——“五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