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叫真正的恐懼!(1 / 1)

鄧老板倒在竹躺椅上看桃七吸溜。他自個兒是做竹編作坊的,竹椅、竹籃,竹席、竹笸籮,樣樣不在話下,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卻破破爛爛,快要散架,真真應了那句“賣油的娘子水梳頭”。

一大碗湯咕嚕咕嚕下肚,桃七把碗一撂。

“吃完了?”

“吃完了。”桃七起身,將碗拿到天井下的水缸,就著昨日的雨水洗了。以往他吸溜完了一頓,把碗舔一舔就丟回籃子裡。懶得洗,下回接著用唄。

“走吧。”桃七什麼也沒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老鄧在躺椅上坐了會兒,看著年輕人輕快的步伐,突然意識到自個兒已老得不成樣子了。

老鄧領著著桃七,來貨奴坊找人牙子。

當日恰逢秋分廟會,沿街擠滿了十裡八鄉進城的人和吆喝叫賣的貨郎,油布攤子直擺到道兒中間,僅可過兩人的路上,滿地碎菜葉子、破爛布子,五顏六色。酒管子裡,酒酣麵熱的漢子劃拳似乾架,胭脂水粉鋪裡的小嬌娘三兩結伴進出,一窩蜂孩子在雜耍攤子前拍手呼和,兩個肌肉如鐵鑄的漢子在表演胸口碎大石……

桃七在染瓦巷裡住了五年,也溜達了五年,日日瞧著都新鮮,隻今日看什麼都像是失去顏色。

老鄧領他來到貨奴坊最大的奴隸交易市場,轉眼已過了半日。

“誒呀不要不要……”

“看看吧,才十八歲,買去當個拉磨的驢也成啊。”好容易來個主顧,鄧老板低聲下氣地跟人商量想賣給人家,一次都沒能談攏。

桃七是鄧老板的奴隸,雖說平日裡蹬鼻子上臉了些,也還是奴隸,跟牛馬沒什麼兩樣的。沒道理放出去不賣,更彆說放了他之後去哪兒啊。

桃七倒是心寬,流氓似的拱起腰背,蹲在地上,兩手時而插褲子裡撓兩下屁股,時而扣扣鼻孔,順手把鼻屎抹在靠著的牆根上。

再不挑的主顧看了他,也給惡心了一把,就算買去拉磨,也是往磨槽裡頭吐口水的貨。

可把鄧老板給愁煞了。

“怎麼個來曆?”這時,一位操著外地口音的長臉人牙子摸著下巴,停在二人身邊打量起來。

“誒呀這可有說頭,”鄧老板一下子就來勁兒了,一唱三歎演大戲似的,“五年前數九隆冬,那冷得呀把人鼻子凍掉,小老兒起床倒夜香,就看到這娃子倒在溝裡,身上一件破破爛爛的灰衣,腿折了,人也瘦的不成樣子。小老兒手裡也不寬裕,千辛萬苦請醫延藥救活了,花了二兩紋銀,他就把自個兒賣給小老兒了。”

馬臉人牙子又問:“叫什麼名字啊?”

“桃七。”

“問他呢,啞巴啊?”人牙子頤指氣使。

鄧老板推搡了桃七一下,甩給他幾記眼刀子。桃七破天荒沒擺出混賬樣子,乖順回道:“家裡生的第七個,養不起了,逃荒路上把我丟下了,就叫桃七。”

馬臉人牙子嘬著牙:“原來是這麼個‘逃’。”

鄧老板笑嗬嗬:“誒!就是桃,桃!多好的寓意啊……”

人牙子前前後後打量桃七:“走兩步。”

沒等老鄧來掐,桃七自覺走了幾步,還做了幾個蛙跳。完了,主動裂開嘴,讓他看自己那兩排白牙。

買主看他口齒伶俐,四肢健全,沒聾沒啞,露出滿意的目光,一想到還得壓壓價,也就板起個臉,用力捏了兩把桃七的胳膊,眯眼嫌棄地上下掃了掃:“就是太瘦了。 ”

“彆看他瘦小,小時候餓怕了,一日一碗稀粥就能活著,不挑。脾氣也好。乾起活來利索得很,您瞧這手。”鄧老板拿起桃七的手掌展示。桃七慣會偷懶,到底做手藝活的,五年下來多多少少也磨了些繭子。

“開個價。”

見脫手有望,老鄧喜得牙花子都齜出來了,拐彎抹角地說:“老漢我啊作坊倒閉了,欠了一屁股債,去歲老婆難產死了,家裡還有兩個病女兒,請醫延藥日日花錢……”

人牙子不耐地以為他要抬價,老鄧連忙比出一個拳頭:“十貫銅板就夠了,治他的腿花了二兩紋銀,大人多出幾個銅板,老漢我啊這個冬也能好過些。”

桃七心裡想:屁嘞,當年把小爺我當牛馬使喚,半年我就給你賺回了藥費,後麵的都算利潤!

“十貫……”人牙子暗暗一喜,心裡一盤算,十七八歲正是手腳麻利腦子伶俐的時候。桃七黑了點兒,相貌嘛還算端正,買回去做個粗使仆役,或者暖床的書童,都是可以的,拾掇拾掇按照市價轉個五兩銀子還不是輕輕鬆鬆的事兒。眼珠子又一提溜,這老頭要價忒低,說不定有些暗疾。不過話又說回來,反正是立馬牽去轉賣,憑老子一張嘴吹得天花亂墜,不愁脫不了手,至於接盤的買主用著怎麼樣,那老子可管不著了……

桃七被買走了。

鄧老板把牽人的繩兒遞到人牙子手上,跟其他木木呆呆的奴隸綁成一溜兒。

鄧老板想去牽桃七的手,想了想,還是沒臉碰他:“七哥兒,往後前程就靠你自己了。眼色好些,傍上個大戶人家,不比在老頭子的破爛作坊裡窩一輩子強麼?”

桃七笑了笑,沒說什麼,真成了牛馬,髫子一係,跟那人走了。

“七哥兒,”老鄧眼球一熱,“你要好好兒的……”

桃七沒回頭,丟給他一個聽話的,固執的背影。

……

十日後。

燁都靠近皇城的永安坊裡最大、最氣派的是一棟五層高樓,門口的牌匾上題著“舉輝堂”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左書“奇珍異物無所不有”,右書“天下財寶儘入吾彀”。

大門口,一圈百姓或打扮富貴,或素衣短衫,擠擠挨挨圍在一起。

“人都要死了,還要打下去,造孽哦!”

“怎麼著都是個人,再不聽話也不能這麼折磨呀……”

“哎呦就沒見過這麼黑肚腸的!”

砰!又是一道大腳踹肚子的動靜,伴隨粗噶的謾罵:“你個小赤佬再給我裝?再給我裝?再不起來,老子把你賣到北川礦場去!”

長臉人牙子氣急敗壞,用手指著地上那個破布爛衣,滿身汙垢,額頭帶血的少年。少年雙足攤開,一隻瘦嶙嶙的手臂漫無目的地往上伸,氣若遊絲哭道:“誒呦,媽媽,媽媽救我……”

那股可憐巴巴的勁兒,著實令人動容。

打抱不平的就更多了——“黑心肝的人販子,沒見他都要死了嗎?”、“你再打一下試試……”、“報官呀,有沒有人報官?”

人牙子氣得快厥過去,即使他解釋了無數遍,燁都的百姓還是被桃七虛偽的麵貌給騙了。

原來,外地來的長臉人牙子買下了桃七,又從隔壁坊市的貧苦人家買了兩個小孩兒,一齊帶去西邊販賣奴隸的人市,敲鑼打鼓開張了!

哪知道頭三天過去,手頭十幾個男奴女奴都出手了,就這一個,沒人過問。

在染瓦坊附近地界兒,啷個不曉得“桃七郎”?那就是個混跡市斤的油子,混不吝的魔王。離了染瓦坊,去到一個沒人認出的地方,他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來一個人看他,要麼歪嘴豁牙地衝人傻笑,要麼口吐白沫倒地抽抽,作癡扮傻把買主都嚇跑。好心人看了還嘟噥幾句可憐,一來二去,白貼錢都沒人要。

人牙子這回悔得腸子都青了,也沒處說理去。

他可算知道為什麼桃七賣得便宜了。

這不是撿了大漏,而是踩了大雷啊!

人市是指望不了了,於是趕著桃七來到燁都規模最大的老字號拍賣場碰碰運氣,聽說裡頭什麼都能賣,隻要開價夠低,沒有賣不出去的。桃七當然不讓他如願,到了門口,往地上一倒又演起來了。

人牙子又猛踢了桃七的小腹好幾腳,攥著他脖子上的韁繩,往偏門拖進了舉輝堂,地上留下長長的一條血痕。

桃七也不是故意與他為難,隻不過見此人虐待奴隸,不給飯食,打罵侮辱,還對手裡的女奴毛手毛腳的,遂扮傻裝病報複他讓他賣不出去。換來的就是無數頓暴揍和三天粒米未進。

腹中饑餓,力氣自然彆不過這黑心人販。桃七心中自我安慰道:這下好哇,讓小爺我也相看相看買家,若是那相貌堂堂的富貴人家,我就去,若看不順眼,我就往人臉上吐口濃痰,看誰敢把小爺領回家去。

人牙子將桃七交給一個夥計,夥計冷冰冰上下掃了他兩眼,領著他入了後院,將桃七交給幾個粗使仆婦,漠然道:“洗剝乾淨,半個時辰後來領人。”說罷扭頭離去。

院裡露天擺放著一個大浴桶,兩個仆婦開始往裡舀水,另兩個挽起袖子衝著桃七過來。

“奶奶個腿兒,你們想乾什麼?來人呐,非禮啊!”

桃七掙紮不休,猴兒似的亂踢,奈何粗使的老媽子們力氣大,他又三天沒吃飯,攢的力氣都被人牙子耗沒了,隻得屈辱地被剝得一乾二淨。

其中的一個看了桃七的身子,眼睛瞪大了,示意其他老媽子也來看,指著桃七光禿禿的那處,露出狐疑和為難的臉色。

桃七咬著牙,心道完了。

“不該問的彆多嘴!”說話的是領頭的一個嬤嬤,頗有威脅的意味。

“不說給管事的知道嗎?”

“管事的什麼不知道,做好咱分內的事,少看少說,仔細你們的皮。”

老媽子們心照不宣閉了嘴,噗通一聲把桃七丟進冰冷的木桶裡。

桃七凍得上下牙齒打顫,腦子裡兀自思量那管事的是誰?難道是領他進來的夥計?他又知道些什麼?

在這群五大三粗的仆婦手裡,桃七可算吃著了苦頭。她們二話不說,抄起一隻比馬刷還硬的刷子,將她身上積攢的厚厚一層汗油漬刷洗乾淨,皮都脫了一層,打結的頭發梳洗通透,實在梳不開的就用剪子絞了,再套上件料子柔軟的白衣。

要不說舉輝堂精通拍賣呢,一番拾掇,桃七的臉蛋變得白白嫩嫩,五官精致熨帖,額角的傷也被頭發遮住了,俏生生好不惹眼。哪怕鄧老板在麵前,這下也不敢認了。

那個夥計又來了,滿意地瞧了桃七幾眼,領著他往拍賣堂去。

桃七一上台,下麵坐著的拍客中,幾個膀大腰圓,衣著華貴的油膩男人眼前一亮,紛紛摸著下巴,用猥瑣的眼神打量起他來。

“我出十兩。”

“十二兩。”

“二十兩。”

有買主上了頭:“三十兩!”

“五十兩,老娘今兒非把這小後生帶回去不可!”

作為貨主,長臉人牙子也坐在台下,見這勢頭,兩顆眼珠子都變成了金元寶的模樣。

出價愈高,競爭的買主也少了,到了後頭隻剩兩位金主,一個是賊眉鼠眼的員外,另一個是胖成了一坨肉山的半老徐娘。

“馮夫人已經出到了八十兩,各位老爺員外,還有沒有出價更高的?十八歲的少年郎,麵若敷粉,唇若丹珠,這種品相可不多見呐,買回去暖床,可彆提多快活……”敲槌人還在煽動更高的出價,買主們一個個心癢難耐。那位馮夫人環顧四周,一股子的神氣。

在燁都,給花魁贖身也隻需一百兩紋銀,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賣八十兩,還真是抬舉他了。

一見那位“馮夫人”的尊容,桃七就感到一股惡寒,就在他打算眼白一翻,在地上得心應手地表露“本色”之時,有人一語驚動全場。

“五千兩。”

出價聲來自頭頂的樓座。

“這……這……”人牙子騰地站了起來,已然失語。

鴨子快到嘴,還被人搶了,馮夫人哪咽得下這口氣。惡狠狠地指著台上:“老娘在燁都橫行霸道二十年,還沒人敢跟我搶……”

可那人輕描淡寫地說出的下一句才是真正的炸彈。

“黃金。”

詭異的靜默無聲蔓延……

拍賣場主槌第一個反應過來,生怕到嘴的肥鴨子飛了:“五千兩黃金一次,五千兩黃金兩次,五千兩黃金三次!成交!!恭喜樓座上的神秘貴賓拍得男奴一名。”

滿座嘩然,人們站起身,向上方樓座看過去。

圍欄後佇立一位身姿挺拔、器宇非凡的男子,衣著蒼青色蟒袍,雷紋錦緞束腰,玉帶墜了血紅色珠瓔,著銀色麵具,露出鼻骨一點精致的駝峰,陡峭的下頜硬朗宛若雕琢而出的線條。身側都是帶著大刀的差役,個個都皂衣青冠,氣勢洶洶。

是他!

隻一眼,桃七便幻覺腦子被劈中一般,牙齒控製不住磕在一起,手指攥得快失血了仍然沒有知覺。

這才叫真正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