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十三年後(1 / 1)

大岐永和元年,冬至,陰雷陣陣,天凝地閉。

燕雲七州以北,一片枯萎的麥田,馬車輪碾過殘雪與爛泥,在廣闊的原野上奪命奔襲。

“駕!駕!!”

拉車的隻有一匹白馬,馬夫揮鞭,發狠抽打著馬臀,可憐的馬兒皮肉崩開,雪白的皮骨上留下道道刺目血跡。

“快要追上了,再快!快啊!!”馬車中,中年男子嘶吼著催促。

“老爺,不成了。”車夫回頭,雙眼大睜如銅鈴,“這……這是匹母馬,已跑了整整一天一夜,口裡開始吐白沫了!”

姚鶴掀起簾子,急速往後瞥了一眼,十餘騎執刀劍的蒙麵刺客,胯.下奔馬疾若狂風,馬蹄跺地聲聲驚心。攔下的他們的馬車隻是時間問題。

簾帷落下,姚鶴皺眉看向車廂內。

逼仄陰暗的角落,縮著一位中年美婦人,華麗的衣著染上臟汙,臉上花掉的妝容也難掩美貌,她的釵環隨著顛簸而劇烈搖晃,如同乘坐於怒海狂濤中的一葉小舟。

婦人豐腴的雙臂緊緊摟著個十歲左右的秀氣男孩。那男孩大睜著雙眸,昂頭不經意與姚鶴對視一眼。總角稚童,生死攸關之際竟然故作鎮定,生生壓下滿腹惶恐,隻有腿腳微微顫抖。那眉目五官十分俊秀,兩眼炯炯有神,潛藏著說不出的王者之氣。

馬車另一邊座椅上,五歲女孩蜷縮在角落,用迷蒙的眼睛打量著父親和這對陌生母子。

平日裡的儀容得體、意氣風發的父親,此刻滄桑到極點,眼周一片淤黑,下巴冒出胡茬,衣服上都是泥點子。看著這一車弱質婦孺,他又重又長地哀歎一聲。

婦人正瑟瑟發抖,突然仰頭,目光射出點點希冀,又在男人淩厲的瞪視中低下了頭。

“爾等究竟是何人?”姚鶴在母子麵前厲聲詢問,頗有壓迫意味。

經曆三日奪命奔襲,婦人聲音喑啞不堪:“奴、奴家……乃燁都商賈人家妾室,出城路上被這夥賊人殺夫奪財,一路窮追不舍,竟然還要羞辱奴家,幸得大官人相救,若能逃出生天,奴家定以半數,不不,全數家財獻上……”

話到最後,已是濃濃的哀求。

姚鶴打量著婦人頭上發髻,一身臟汙卻看得出用料華麗異常的衣袍,還有為了隱藏身份藏在袖中的官製鳳形短釵。即便是奪路逃命的途中,女子依舊談吐清晰,克製守禮,正說明她的家世教養不俗。姚鶴濃密的眉毛深深蹙起來,目光掃向婦人懷中的男孩。

見姚鶴打量起兒子,婦人掏出紗絹假裝擦拭男孩臉上的泥漬,以遮掩男孩的麵容。

姚鶴原任隴西節度使,年關回燁都述職,預備留都,官拜吏部侍郎。此人出生隴西大族,書香世家,官運一路亨通,且僅僅年過不惑,前程似錦。

他先一步從關外出發,輕裝簡行,隻帶上寵愛的女兒和幾個仆人,在路過燕雲七城時,遇上一對錦衣華服的母子被刺客追殺,便是此刻馬車中的婦人與十歲的男孩。

姚鶴見母子兩個倉皇逃命,當即胸中俠氣大發,讓他們躲進他和女兒的馬車中。卻低估了刺客的偵查能力,被狂追了一天一夜。他手下仆從和侍女,除了現下駕車的車夫之外,皆被一刀斬殺,魂斷於兩千裡入京途中。

形式不利,姚鶴便開始懊悔自己的救人之舉實屬托大。非是他不願相救,隻是若因救人搭上自己和女兒的命,著實不值當。

他是個前途無限的高官,卻不是聖人。

“求貴人救救我們母子,來日必有重謝!”

姚鶴沉默不言,麵容逐漸變得為難。這女人不再年輕,但生得極美,身段豐腴,凹凸有致,很有韻味,隻可惜眼下風流才子也很難再憐香惜玉。

因為她並沒有說實話。

先帝驟薨,三皇子鬥倒了年幼的太子,剿滅其黨羽登基。廢太子及其生母嫻妃下落不明。

姚鶴是外官,對京中秘辛知之甚少,卻將這對母子的來曆猜得八九不離十。可眼下追兵將至,連活命都成了問題。

“老爺!”前頭一聲慘呼,車夫從馬車上跌落下去,重重墜到地上抽搐了幾下,兩眼上翻,隻見眼白,胸口正中斜插著一隻弩箭。

拉車的馬匹發出長長的嘶鳴,徹底失控,姚鶴跌跌撞撞衝至車輿前室,以足尖勾起馬韁,猛然向後一扯,掌心勒得血淋淋的才勉強控住了馬。才發覺馬兒後臀處的千百道刺目的鞭痕,馬車輻輳也幾乎斷裂。

後方沉重密集的馬蹄聲如蛆附骨,一下一下敲擊著他的良心。打頭的一名刺客已經與他齊頭並進,姚鶴腮頰咬得鐵緊,趁著馬兒能自控,當機立斷衝回車廂。裡頭隨即傳出婦人淒厲的尖叫。

“你要乾什麼,不要!放開我!”

“你母子二人本該昨日便命喪竹林中,皆因我才苟活至今,天要亡你,非我之過!”

“實在不行,將奴家兒子一人帶走。”婦人如何拉扯得過壯年男子,雙膝一軟,膝蓋重重磕在地上。天潢貴胄,何曾下跪求人,“我家經商四十餘年,巨富無比,家夫已亡故,我雖是妾,但他是家中獨子,你帶他回族中,要多少錢財隻管開口,族中長輩會悉數獻上的。”

“商賈妾室?還在騙我!”姚鶴麵部肌肉狂抖不休,“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了!”

姚鶴甩開婦人,一把抄起邊上少年的胳膊,將麻木的少年拖至輿駕前,斜斜掛在馬車邊緣。

婦人猝然慘呼:“殷兒,不要啊!”

那男孩全身僵硬,眼神浮現驚惶,身體重量幾乎都在姚鶴手上,隻一條細腿還撐在馬車邊沿,隻要姚鶴手微微一鬆,便會滾落車下,一不留神,說不定會被車輪碾得骨碎筋移。

刺客見他們追的馬車突生變故,一雙雙獵人的眼眸閃爍精光,又摸不準男人的行為意圖,是以不約而同停止靠近,自後方徐徐形成了一個半圓形包圍。豈料下一刻,便聽那男子提氣向四野吼道:“諸位好漢,在下乃初入京師的一介外官,與這對母子萍水相逢,並不知他們是為何人,姓甚名誰,貿然相救實屬多管閒事。現將二人交給諸位,也請不要為難,放我離去,他日必以萬金相贈!” 姚鶴毫不猶豫,鬆手,男孩如一片孤零零的枯葉,輕飄飄滾落下去。

釵環散亂,麵如死灰的婦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化為一頭發瘋的母獸,凶悍地往姚鶴胸前一撞,差點將他撞下馬車。緊接著縱身一躍,“咚”聲墜地,隨她兒子一並落下了馬車。

女孩爬到車尾,向後望,大大的瞳仁裡倒映出婦人的結局。她腿腳崴得厲害,不顧一切地向著男孩爬去,把他圈在懷裡,恨不得將之重新塞進母體。

刺客胯.下十幾匹奔馬全部停下,像惡狼瞧見了生肉,團團圍住。

電閃雷鳴,雨滴砸落無人曠野,濺起的泥水打在母子身上。

“呲——”利器出鞘,寒光閃現,婦人纖薄的嬌軀微微後仰,一篷碩大的血花從胸口飛濺。

女孩雙眼直勾勾盯著這一幕,耳邊是風聲,雨聲,車輪碾過枯萎的麥稈,父親瘋狂的駕車聲……一切聲音都在遠離。

直到馬車將這一切遠遠甩在後頭,甩在深冬陰沉絕望的曠野之中。

……

十三年後。

嘩啦!一盆涼水兜頭澆下,痛痛快快。

“咳咳咳……乾什麼乾什麼!啷個黑心老王八,打擾小爺清夢。”

塵埃浮動的陋室內,一張破爛木板和板凳搭起的床上,彈起個滿麵濕水的少年,熟睡中被驚醒,嚷得中氣十足。

“日上三竿了還在睡!不乾活的懶骨頭,害老子年前交不了貨,仔細你的屁股!”作坊的主人氣勢洶洶,抄起鐵盆子砸去。

賴床的少年十七八歲,乍一看身量不高,手腿瘦嶙嶙的,蘆柴棒似的掛不了幾兩肉,行動靈活極了。還沒醒全呢,腦後感知到一股寒意,本能地歪頭一避,鐵盆子磕在牆跟“咵嚓”一聲,完美躲過。

盆裡頭本來盛著他昨日的洗臉水,既是洗臉水,也是洗腳水,此刻已儘數轉移至他臉上、床上,滲進黑黢黢,破爛爛的薄被裡去了。

少年名喚桃七,坐著濕褥子,屁股半點沒挪,一對招子撐開了一隻。抬起雞爪似的手抓抓脖子,粗狂地揉眼睛,打量眼前的草屋。曠野中的奪命奔襲,父親冷厲的叱喝,那少年的眼睛、美麗婦人胸腔炸開的血,皆如夢幻泡影一般,無聲地破了。

作坊的主人——鄧老板,五十多歲,一口碎米牙,頭上稀疏幾根毛光溜水滑地梳到腦後,樸實中透著講究。鄧老板經營著一間做竹編物件的作坊,在燁都一百零八坊之一的染瓦坊裡也算小有名氣,可惜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景氣,手底下原管著桃七在內的五六個幫工夥計,而今隻剩下桃七一個了。

不辭了他,全因他是花了錢的小奴隸。

自從五年前鄧老板把他從泔水溝裡撿出來,桃七就把自個兒賣給了他。正兒八經簽了賣身契送到衙門蓋大印的那種。賣的錢在眼前一晃兒,連摸都沒摸到,悉數給了大夫,拿來看他那條斷了的腿。

養好了傷,他就在作坊裡吃住,混不吝的模樣看得人牙癢癢,多少次鄧老板想把他打出去,卻因他一手竹編技藝出神入化才勉強將他留下。

“這黑心癲公,生的兒子沒疙瘩眼兒!”桃七嘟囔著罵,殊不知鄧老板接連生了六個女兒,就為了生兒子。老婆生最後一個還難產死了,他這一句堪稱詛咒。

鄧老板一腳將他踹成個滾地葫蘆:“你個前世來討債的東西!再給老子胡說八道,還不快起來乾活!”

少年捂著屁股,起來單足在地上一蹦一蹦,誒呦哎呦嚎叫,順手往襠裡搔兩下,十成十的市斤混子。

老鄧走出臭烘烘的屋子,雙手背在後麵,長長歎了一口氣。

桃七踢踏上一雙黑黢黢的草鞋,腰上掛著皺成一條條的黃犢褲,頭頂用根細細的竹簽子挽了濕噠噠蓬亂亂的發髻。舉起袖子一抹臉。嘿!正好,省得洗臉了。心情驟好,連濕透的褥子也不去管了。終於是大搖大擺地出了“閨閣”。

來到堂前,一個幫工都沒有,也沒有乾活的家夥什兒。空蕩蕩的八仙桌上一碗熱騰騰的刀削麵,兩塊驢肉饃饃,還有他的賣身契。

鄧老板在躺椅裡搖著,把臉一板:“吃吧。”

桃七一句話沒問,坐下來,照著往日的章程,慢悠悠啜了口刷鍋水似的粗茶,吧嗒了下嘴唇。端起大碗,吸溜吸溜吃得熱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