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登場(1 / 1)

太守府後院。

“王國寶死了?”馬文才一箭射出,直接脫靶,收起弓箭,心中漣漪久久不能平靜,“他怎麼會死?誰殺了他?”

王國寶此人是無官無職,宰相嶽父也不願搭理他,但太原王氏說一句滿門公卿,並不為過。

王國寶的大哥王愷承襲父親藍田侯的爵位。

二哥王愉是驃騎司馬,加輔國將軍。

弟弟王忱是吏部郎中。

此外,因士族與士族之間長時間通婚,姻親故舊關係錯綜複雜。

王國寶的舅舅是中書郎範寧,王國寶自己娶的是謝安的女兒,他的二哥則是桓溫之女。

哪怕位極人臣的謝安有權勢與嶽父身份的雙重加成,對王國寶做得最過分的事就是攔著不讓他當大官。

除非王國寶像王敦一樣謀反,否則他就是殺人放火,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馬峰猶豫了半天,說道:“劉鬱離。”

三個字好似驚雷乍響,激得馬文才心神震蕩,“不可能!”

劉鬱離隻是離經叛道不是成心尋死,他怎麼可能殺王國寶?

馬峰也不敢相信,但外麵都傳開了,王國寶縱容手下殺人放火,強奪豆蔻閣秘方,豆蔻閣的東家劉鬱離心生怨恨,買通土匪,血洗王家。

馬文才聽完馬峰的解釋,隻覺得其中蹊蹺甚多。前半部分,王國寶確實能做出來。但劉鬱離向來不是魯莽之人,哪怕他想對王國寶出手,也不會在此時、用這種方法殺人。

以他的性格必然是不動聲色地忍下,等王國寶離開錢唐,過幾個月眾人將此事忘得差不多時,尋一個時機,巧妙設計,一擊必殺,令所有人都不會聯想到他身上。

絕不會像現在一樣,鬨得儘人皆知,滿城風雨。

馬文才一語斷定,“劉鬱離是被冤枉的。”

馬峰隨聲附和:“公子說得對。”

書院放假第一天,他家公子知道劉鬱離邀請祝英台去了豆蔻閣,當天摔了一套茶杯,本來說好回太守府,結果東西他都收拾好了,公子硬是說天色太晚,明日再走。

他心裡明白公子不就是想等劉公子回來討個說法嗎?

不承想劉公子整夜未回,房間的燭火白亮了一晚。氣得公子第二天天不亮就騎馬回了太守府。

後來聽說劉公子未歸事出有因,他家公子陰沉沉的臉才陰轉多雲。

之後,公子一直就在太守府待著,哪裡也不肯去。

以他對自己公子多年的了解,公子絕對是在等劉公子上門認錯、服軟。

但公子一定沒想到他還沒等到劉公子服軟,劉公子就被關進了大牢。

馬文才將手裡的弓箭放到一旁的石桌上,緩緩坐下,沉思了半晌,問道:“劉鬱離現在在哪裡?”

馬峰心底歎了一口氣,他就知道公子一定會忍不住問的。“大牢。”

噌地站起來,馬文才右腳邁出一步,左腳剛抬起又停住,一會兒眼角低垂、一會兒眉頭蹙起,桌上的弓箭,拿起又放下。

忽然有一家丁走了過來,稟報道:“公子,門外有人求見,自稱是公子同窗的父母。”

馬文才伸手接過名帖,打開一看竟是王複北的爹娘,漆黑的眼眸閃過一抹異色,將人請了過來。

王複北爹娘大致說了一些王家發生的事,慘遭山賊血洗,他們因外出訪友僥幸逃過一劫,不知為何王複北卻被關進縣衙大牢,求馬文才念在同窗之誼上將王複北救出來。

此外,他們遭逢大難,無處可去,請馬文才看在太原王氏的麵子上,讓他們在太守府住上幾天。

王複北爹娘猶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安,眼裡還藏著一些小算盤。無處可去是假,實則是認為太守府兵強馬壯更為安全。

馬文才勾唇一笑,表示救人之事還需探聽清楚後從長計議,這段時間,他們可以暫住在太守府客院。

馬文才給了馬峰一個眼色,馬峰當即明了,將人安頓到太守府最為偏僻的一處小院,嚴令仆從將人看管好。

錢唐縣衙。

縣令吳誌遠高坐明堂,一雙綠豆眼精光內斂,堂下劉鬱離淵渟嶽峙,波瀾不驚。

吳誌遠朝著一旁衙役吩咐道:“犯人見官不跪,藐視公堂,先打他三十大板。”

不先殺殺劉鬱離的威風,怎麼能讓他心甘情願認罪。

劉鬱離:“刑不上大夫,我乃士族出身,名門之後,大人此舉有悖《晉律》。”

可惜她現在無官無爵,要不然按照《晉律》中的“雜抵罪”規定,還可以通過奪爵、除名、免官來抵罪。

這也是王國寶肆無忌憚的底氣。當司法對著特權階層大開方便之門,就注定刑罰隻是下層人的枷鎖。

“好你個刁民,謀財害命還敢口出狂言。”吳誌遠食指輕摸八字胡,一臉義正詞嚴,“今日本官若不給你個教訓,怎知天理昭昭,法不徇情。”

公堂之上眾衙役手持廷杖,分列兩邊,一個個肅穆莊嚴,鐵麵無私。

劉鬱離忍不住笑了,“大人說我謀財害命,不知我害了誰的命?謀了誰的財?又有何人證、物證?”

“啪!”吳誌遠一怕驚堂木,公堂之上鴉雀無聲,“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本官豈是那等徇私枉法之徒。”

“來人!”一聲令下,左右兩側各有一名衙役出列,吳誌遠吩咐道:“請出人證、物證讓這刁民心服口服。”

一盞茶的工夫,兩位衙役伴著一人回來了,那人往堂下一站,朝著上首,施禮拜見,“見過大人!”

抬頭一看不是此人不是彆人,正是昨日與劉鬱離在摘星閣會麵的王複北。

據趙掌櫃所言,事發時,王複北與父母都不在府中,而且京墨是衝著王國寶去的,府中的下人但凡躲了起來,沒往刀口上撞的,他們也沒動手,說是血洗王家,其實死得隻有王國寶及其手下。

王複北看了一眼劉鬱離,想起張師爺之前跟他說的話,眼底生出幾分憐憫。

當天吳誌遠選定劉鬱離為替罪羊後,張師爺立即動手做了準備,先是把王複北抓起來,關進大牢,第二日一早再將人提出來,一頓威逼利誘。

從天堂到地獄,就是王複北一日間的真實寫照,他在摘星閣見過劉鬱離後,沒有耽擱便趕回王家將錦盒交給王國寶。

一想到劉鬱離和王國寶皆是將死之人,王複北心中喜悅無以複加,見王父、王母都不在,就知道他們又躲出去了。

苦日子快熬出頭了,王複北索性直接出去找家酒樓美滋滋喝起小酒,直到吳橋帶著幾個衙役將人從酒樓拎出來,他才知道王家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次聽到王國寶死了的消息,王複北一度懷疑是自己酒喝多了,出現幻覺,直到吳橋親自帶著他看了一眼王國寶早已涼透的屍體,頓時清醒了。

王國寶死得很慘,除了臉上隻有一道傷痕外,身上密密麻麻皆是刀劍的痕跡,衣服成了碎片,被血水浸透,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冷不防王複北覺得該躺在那裡的不是王國寶而是自己,王國寶死了就死在他家,還以這樣淒慘的方式死去,他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那天晚上,王複北連遺書都寫好了。

等見到張師爺時,整個人呆愣愣的,像是丟了魂一般。

張師爺看著渾身酒氣,形容枯槁的王複北,嚴肅說道:“王國寶死在你家,你難逃乾係。”

王複北連喊冤的心思都沒有,他這樣卑微的人,誰會在意?

張師爺話音一轉,說道:“不過,我知道此事非你所為。”

王複北枯寂的眼裡多了一絲光彩,登時跪倒,哭求道:“還望大人救我一命啊!”

王複北的識時務讓張師爺心裡十分滿意,臉上不露一分,說道:“大人和我一致認為劉鬱離是本案真凶,隻是賊子狡猾,至今沒有找到人證、物證。”

張師爺扶額,一副苦惱不已的模樣。

原來我不是替罪羊,劉鬱離才是。王複北頓時活過來了,眼裡迸發出太陽的光芒,“我就是人證。我親眼看見是劉鬱離持刀殺人。”

張師爺臉上露出一抹驚喜,“你親眼看見了?”親眼二字語音格外的重。

王複北點點頭,“絕不會有假。我與劉鬱離是同窗,此人暴戾殘忍,不僅曾踹斷我的腿,還差點殺了我。”

“我和他本就有仇。後來大人……族兄看中了豆蔻閣就花錢買下,不料劉鬱離收下錢財卻不願意履行承諾,族兄氣不過就讓護衛去豆蔻閣討個公道。”

王複北知道豆蔻閣失火之事,他以為是豆蔻閣眾人與前去殺人的王家護衛相互廝殺,豆蔻閣的人不甘心被滅口,直接點燃店鋪與王家護衛同歸於儘。

他怕火場留下王家護衛的屍體或是物件,索性將此事挑明,故意將王家護衛說成受害者。

“不料豆蔻閣的人心狠手辣放火燒死了王家護衛,劉鬱離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衝到王家殺了族兄。”

張師爺忍不住憤慨:“太殘忍了!想不到世間還有劉鬱離這種泯滅人性的豺狼!”

王複北連連點頭,“是啊!本來是錢貨兩清的交易,劉鬱離若是不願意,我太原王氏還能強奪他人店鋪嗎?”

張師爺頗為認同,“太原王氏,書香門第,家風淳厚。隻可惜遇到劉鬱離這種貪婪小人,害了王大人性命。”

張師爺背靠在太師椅上,低頭看著王複北,一雙吊梢眼暗藏凶狠,問道:“好在上天開眼,留下你這個人證,你可願在公堂之上指證此人,將他的惡行公之於眾?”

王複北跪在地上,脊背挺直,一臉正氣凜然,說道:“責無旁貸!”

張師爺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緩緩起身,來到王複北麵前,彎腰將人扶起,“有你這樣的族弟,王大人在天之靈一定十分欣慰。”

時間回到現在,張師爺朝著吳誌遠暗暗遞了一個眼色。

吳誌遠便知一切已經妥當,看著王複北問道:“王複北,一旁之人,你可認得?”

王複北圍著劉鬱離轉了一圈,將人從上到下打量徹底,說道:“認得。昨日就是此人帶著一群賊子闖進了我家,殺害了我族兄連同一眾侍衛。”

王複北眼裡閃爍著仇恨的光芒,要不是劉鬱離他怎麼會落到如此地步?“我親眼所見,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

“你親眼所見?”好一個指鹿為馬,劉鬱離氣極反笑,“我還說自己親眼看見是你殺了人呢?”

張師爺立馬怒斥道:“好一個巧舌如簧的刁民,竟敢汙蔑證人。”

劉鬱離覺得自己好像誤入一個滑稽劇場,所有的演員一臉粉墨,身著戲服正在登台演出,唯有她素著一張臉格格不入。

王複北上前一步,從容道:“大人,我還有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