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鬱離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一片空白。
“傻愣著乾嗎?”一位中年大叔推了劉鬱離一把,“趕緊挑水救火啊!”
劉鬱離回過神,看著手裡被塞過來的扁擔、水桶,毅然決然加入了搶險救災的人群。
這一忙活,整整忙活到太陽西下,眾人滿麵煙塵,大汗淋漓,見火災徹底撲滅,累得直接坐在地上。
三層木樓燒到最後,什麼都沒了,隻留下一片焦土。
因趙掌櫃之前做的是家具生意,最重視防火,店鋪周圍十多口水缸都是滿滿的,再加上豆蔻閣是獨棟樓閣,不與周圍店鋪相接,火災沒有蔓延。
同一條街上的人見一夕之間高樓覆滅,感傷不已,“太慘了!一二十人全沒了!”
有人心有餘悸,“那些強盜太狠了,搶不到東西就殺人放火!”
有人離得遠,不知內情,問道:“強盜不是在城外活動嗎?怎麼突然進城了?”
這年頭日子不好過,強盜哪裡都是,但從來沒進過城,維持著最後的平靜。但今日之事卻讓眾人心驚膽戰,強盜要是進城了,以後還有太平日子過嗎?
就在眾人愁雲滿麵,為自身安危擔憂不已時,有人說話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似乎在顧慮什麼,“你們真以為是強盜?要我說是有人想殺人滅口。”
經他一提醒,不少人意識到其中的不合理之處,豆蔻閣日進鬥金時沒遇到強盜,怎麼剛被人搶了鋪子反而出事了?
“應該不會吧,這鋪子多值錢啊,我要是搶到手可不舍得燒。”說話之人滿臉心疼,完全想不通價值幾千兩銀子的店鋪誰舍得燒。
“你和人家能一樣嗎?人家住在建康,天子腳下,一家店鋪算什麼?真正值錢的是秘方。”
最開始說話的三角眉左顧右瞧,神神秘秘道:“我家三舅姥爺表兄的侄子就在摘星樓當小二,他親眼看見豆蔻閣的東家把秘方交給了那家。”
他朝著東邊努努嘴,不敢提具體姓名,但指的是誰,眾人心知肚明。
“說得也是。”一尖耳猴腮的青年,忍不住點頭附和,並說出了自己的分析,“怎麼這麼巧就來了強盜?你們說強盜搶不到錢,憤怒之下把人殺了,勉強能說得過去,但燒鋪子沒必要啊!”
三角眉頗為讚同,說道:“強盜跑了,店鋪又被燒了,到時候直接說是意外,豆蔻閣的人可就白死了。”
有人不相信,忐忑道:“這麼多人,難道官府就不問、不查了?”
中年大叔發話了,“這裡邊水深,咱們這些平頭百姓看個熱鬨就行了,嘴巴嚴點,少惹禍。”
眾人心想可不就是這個道理,貴人隨便一句話捏死他們比捏死螞蟻還容易,以往對趙掌櫃賺大錢的嫉妒儘數消散。
世道不好,能糊住嘴,保住命就不錯了。
此時,一群穿著差服的衙役過來了,領頭的吳橋見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一臉不悅,說道:“都散了!都散了,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想造反啊!”
眾人聽了此話,趕緊起身,作揖的作揖,問好的問好。
有人跟著賠笑,“官爺,我們這不是剛救完火,累得半死,歇歇嗎?”
“都滾回家歇去!”吳橋盛氣淩人,扭頭瞥了一眼隻剩斷壁殘垣的豆蔻閣,說道:“天乾物燥,你們回去要多做好防火,要是讓我發現誰家的水缸裡沒水,仔細你們的皮。”
見這群衙役來了,一句話沒問,什麼也沒查直接定性為意外失火,不少人臉色一冰,倏忽間想到了什麼,又冰去春來,笑嘻嘻道:“是。官爺的吩咐,小人哪敢怠慢!”
隨著人群逐漸散去,吳橋突然發現有一人一直站在豆蔻閣廢墟前久久不動,眼皮一拉,臉一沉就要動手趕人,不料到了跟前,隱隱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就在他努力回想在何處見過時,身後有一人低聲提醒道:“老大,是劉公子,趙掌櫃的東家。”
吳橋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個與縣令、縣尉談笑風生的俊秀公子形象,麵上忍不住帶出三分討好,腰也不覺彎了幾分,等回過神看到臉上黑一塊、白一塊,衣衫襤褸的劉鬱離時,嘴角慢慢垂下。
今日之前,劉鬱離是高枝上的鳳凰,現如今是煙熏火燎的山雞。
他要是記得不錯,那兩位官老爺連劉鬱離的拜帖都扔了,縣衙也不再是劉鬱離的後花園。
吳橋頓時腰板硬了,不過他也不敢拿大,論身份士族子弟天生就比他高出一截。“天有不測風雲,劉公子還要看開點。”
劉鬱離以袖掩麵,強忍悲傷,說道:“吳捕頭,還請兄弟們幫幫忙。”
麵對劉鬱離遞過來的荷包,吳橋第一次沒有主動伸手去接,“劉公子是貴人,我們一群衙役能幫上什麼忙?”
劉鬱離:“一點茶錢,就是想請兄弟們幫忙看看能不能找出屍骨,讓他們入土為安。”
一聽是這件事,吳橋放心了,伸手拿過荷包,沉甸甸的分量讓人心滿意足,“搭把手的事,劉公子太客氣了。”
扭頭看向弟兄,一聲令下,“都聽到了,還不趕緊動手!”
有一瘦高個低聲嘟囔道:“三層樓都沒了,還能剩下什麼啊!”
他也不好奇為什麼發生火災眾人不逃,反而全部被燒死在裡麵。
旁邊一人踹了他一腳,“反正不白乾,廢什麼話!”
那人一想雖然活臟,但能喝上一口湯也是好的,不再廢話,直接撿了一根木棍,開始在廢墟裡翻找。
不多時,瘦高個傳來聲音,“還真有東西啊!”
劉鬱離此時的表情比瘦高個更懷疑人生,不該有東西啊!
按照她的計劃,豆蔻閣的人本該撤離,哪來的屍骨?
七八個衙役翻找大半個時辰,還真找到十來具完全燒焦的屍體。
至於一些零零散散的屍骨,衙役們也懶得折騰,隻把囫圇個地翻了出來,並排擺在一起。
看著漆黑一片,勉強成形的焦屍,劉鬱離的心沉到極致。
難道京墨晚了一步?
摘星閣,她把秘方親手交給王複北的時候,豆蔻閣的人是不是就一一死在王家人的屠刀下?
掌心傳來鈍痛,劉鬱離忽然想到一點異常,按照她預想的金蟬計劃,三角眉等人執行的是善後事項,潛伏在人群中引導輿論走向。
若是京墨那邊出了問題,哪怕有外人在場,三角眉也會想辦法給她提示。
沒有額外示警,說明金蟬脫殼計劃已順利完成。
冰冷的視線一一掃過每具焦屍,劉鬱離頓時明白了。死在這裡的人不是豆蔻閣的,那就一定是王家的。
她又回想起摘星閣王複北的那句,“劉鬱離,我以後不會再與你為敵了。”
此時方明白那句話原來不是和解信號,而是死亡通知。
回想起昨日對京墨的安排,深深地慶幸躍上心頭。
“京墨,明日你與趙掌櫃分頭行事,趙掌櫃負責退定金,麻痹王家眾人。你回鬱離山莊抽調三十好手,假裝成山賊劫掠豆蔻閣。”
“但因為晚了一步,前一天運進豆蔻閣的銀錢已被全部退還,憤怒之下你直接殺人滅口,火燒豆蔻閣。”
京墨有些不解,“如果想要金蟬脫殼,為什麼不直接讓趙掌櫃他們退回鬱離山莊?”
劉鬱離沒有解釋,繼續說道:“山賊是你的第一重身份。”
“你的第二重身份是王家派去豆蔻閣滅口的人。”
聽到此處,京墨算是明白了,“你是打算給王家潑臟水。”
豆蔻閣的人假死詐逃,讓太原王氏背上謀財害命的惡名。
劉鬱離心道我是以防萬一,走反派的路,讓反派無路可走。
畢竟王國寶可能會對豆蔻閣的人下手隻是她的個人猜測,無憑無據,不好說什麼。
劉鬱離說出她的另一重考慮,“你們隻有假借王氏的身份,豆蔻閣出了事,官府才會不聞不問,查也不敢查。”
潑臟水還真不是她的目的,她隻想將豆蔻閣的事做成燙手山芋,誰也不敢碰。
王國寶若是真的出手,那麼這個黑鍋他就背定了。
若是他沒出手,說破天彆人也隻當他又當又立,敢做不敢當。
“此外,留下一些人手負責救災,並在事後將輿論引向王家。”
沒有屍體是大問題,隻能用火燒的方式遮掩,雖然存在漏洞,但眾人對太原王氏的畏懼就是天然暗箱。
一切按照劉鬱離計劃的那樣順利展開,今日上午,趙掌櫃帶著店內一眾夥計按名單給顧客退賠定金。
預售訂單雖說排到半年後,但豆蔻閣的東西走奢侈品路線,剛剛在錢唐打開市場,大批量訂貨就那麼七八家,小門小戶還在觀望期,出手的不多。
豆蔻閣的事鬨得滿城風雨,交了錢的人家自然盯得緊,知道今日統一退款,哪怕有人離得遠趕不回來,也想辦法叫親戚朋友代領。
眾人心裡明白趙掌櫃能頂住太原王氏的壓力將預售款退還已經良心之舉,也沒人在這個時候鬨什麼幺蛾子,因此,退款進行得很順利,一上午該退的全退了。
日上正中,誰也沒心情吃飯,眾人想著趕緊收拾收拾東西,等京墨按計劃來劫人。
說來也是巧合,劉鬱離給京墨的命令並沒有約定具體時間,隻說等趙掌櫃退完定金,客人離開後再動手。
這兩天京墨窩了一肚子火,沒啥耐心,客人一走,收到三角眉信號,立馬行動,前腳剛進豆蔻閣,戲台還沒搭好,真正的王家人王鵬帶著二十護衛闖了進來。
前後兩批人都有隨手關門的職業習慣,李鬼遇上李逵,京墨那個恨呀,差點咬碎牙。
此時,她方明白劉鬱離的苦心,感情不是潑臟水而是有備無患。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京墨帶了三十好手,再加上豆蔻閣從上到下都是鬱離山莊的人,人數上是王家的兩倍。
被人奪去店鋪、秘方本就哀怨如鬼,又見王家還想殺人滅口,一個個二話不說,直接化身複仇厲鬼,一刻多鐘就將王家眾人屠戮殆儘。
事後,按照計劃,豆蔻閣的人全部偽裝成山賊退走,原本的人中留下十多人與三角眉幾人負責監控火情,並在合適時機開始救火,防止火災蔓延。
沒想到真能挖出這麼多屍體,吳橋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看著劉鬱離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劉公子,這麼多.......我們兄弟人手也不夠啊!”
劉鬱離從袖中又取出一個荷包,塞過去,說道:“隻能辛苦兄弟們多跑一趟了。”
低頭看著地上黑炭一樣的屍體,哀歎道:“給他們找個好地方安葬吧!”
棋子是沒有自由的,執棋的手將他們擺在哪裡就是哪裡,希望他們來世不再為人奴仆。
掂掂分量,吳橋很是滿意,“劉公子請放心,我們兄弟一口唾沫一口釘,肯定給您把事辦妥了。”
不多時,有幾個衙役不知從哪裡找來幾輛板車,合力將屍體抬上板車。
在抬其中一具時,一個金屬物件自屍體上跌落,旁邊的瘦高個好奇地撿起來,擦掉上麵的黑灰,露出一抹黃澄澄的顏色。
那是一枚身份令牌,精鐵鍍銅,一麵寫著“太原王氏”四字,一麵是古樸花紋。
瘦高個拍了一下自己撿東西的右手,覺得它不夠安分,忽生急智,“俺是大老粗,也不識字。”說著就要把手裡的東西塞給吳橋。
吳橋雖沒看到上麵的字,但對手下人的尿性門清,心生不妙,正在猶豫怎麼做時,一隻纖細的手捏住了令牌一角。
“應該是客人不小心掉的。”劉鬱離一把拽走令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我知道是誰,由我轉交給他就行了。”
吳橋等人走遠,夕陽斂起餘暉,夜色如身披黑紗的死神一點點將劉鬱離擁入懷抱。
早已散去的三角眉驟然出現,帶來了一個驚天消息,王國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