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隱秘(1 / 1)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看我不順眼,表麵上的隻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九品中正考評。”

出了山長視線,劉鬱離直接撕破王複北幾人的偽裝。什麼偏幫祝英台、搶了比試機會、強行以救命恩人自居,皆是表象。

王複北等人更在乎的是前途,一個書院能評上品的隻有寥寥兩三人,馬文才的父親是錢唐太守,作為一郡之主,按照潛規則馬文才必然要占據一席,這個名額他們爭不了。

陸時出身吳郡陸氏,哪怕沒有這個名額,他依舊能從家族獲得政治資源。

梁山伯等人是寒門出身,最多當個濁吏。真正能搶到上品名額的還是士族子弟,一直以來在書院大出風頭的她不就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嗎?

“琴藝課、大澡堂,你們對我極儘羞辱不就是想讓我顏麵儘失,成為士族之恥嗎?”

劉鬱離覺得可悲,在最該求學上進的年紀,他們卻沉浸在勾心鬥角中不可自拔。“因為我擋了你們的路,不是嗎?”

最開始看這版梁祝故事時,她還是高中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書院總有人針對祝英台,不停地陷害她、汙蔑她,同學之間,哪來這麼大的恨?

後來,等她入了大學,學了曆史,看到那些殘酷的政治鬥爭才猛然醒悟,那些人的舉動不過是在排除異己,殘酷的利益之爭被掩蓋在同學矛盾之下,看似是校園霸淩,實則是仕途廝殺。

聞言,祝英台先是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無數驚雷在心底炸響。真是這樣嗎?她找不到答案,於是轉頭看向一旁的梁山伯,見他一臉驚愕,眉頭緊鎖。

她不禁回想起一件往事,當時她、梁山伯、王複北同搭一條船來錢唐,靠岸時,王複北動作太過蠻橫,將她撞了下去,是山伯跳下水救了不會遊泳的她。

劉鬱離擋了王複北的路,那她是不是也擋了他們的路?

士族對她圍追堵截,單純是因為她與寒門站到一起嗎?

眩暈以大腦為中心向四肢擴散,祝英台覺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她好像走進一片冰天雪地,到處是尖銳鋒利的刀、刺,一個不小心紮得她鮮血淋漓。

“劉鬱離,你不要自己心臟,看什麼都是臟的!”王複北昂著頭,挺直腰板,“我太原王氏想出仕多的是機會。”

“你說謊。”劉鬱離一步步走到王複北身前,看著他的眼睛,戳穿了他的虛張聲勢,“太原王氏不會舉薦你入朝為官,因為你的族兄王國寶不允許。”

王複北瞳孔一震,“你.......你怎麼……”他不住搖頭,臉上一片惶恐,“你不可能知道!”

這是王家隱秘,涉及一些大人物陰私,王家子弟知道輕重,沒有人敢外傳,劉鬱離為什麼會知道?

祝英台第一次見王複北僅是聽到一個名字就如此害怕,忍不住問道:“王國寶是誰?”

梁山伯搖搖頭,這個名字不是朝中重臣,也不是清談名士,他沒聽過。

陳璋雖聽過,但他不敢提。

一片寂靜中,馬文才開了口:“前宰相王坦之之子,衛將軍謝安之婿。”

秦良生眼中生出深深的豔羨,“我做夢都不敢想的身份。”他最多幻想一下自己能像馬文才一樣有個太守爹就好了。

梁山伯注意到馬文才之前的話,隻提了王國寶的出身卻沒有提他本人身份官職,問道:“莫非此人還沒出仕?”

不應該啊?王國寶又不是他,寒門出身無人舉薦。以王國寶的出身,一入朝少說也是四品官員。

眾人看向一旁的馬文才希望他繼續爆料,不負眾人期待,馬文才又說了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內情,“此人現在依附於姻親。”

這個回答默認了梁山伯的問題。

許昌明:“多厲害的姻親?”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馬文才掩去眼底的異色,說道:“他堂妹是琅琊王司馬道子的王妃。”

馬文才的話讓許昌明心底泛起更多的疑問,“那他怎麼不當官,是不想嗎?”

劉鬱離扭頭盯著許昌明,沒想到豺狼群中混進去個哈士奇,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數學才是值得你一生追求的偉大事業。”

緊接著在許昌明澄澈的眼神中,話音一轉,說道:“他和他爹一樣隻想當大官,但他嶽父不許。”

王坦之弱冠時曾被選拔為尚書郎,堅辭不受,理由是尚書郎隻用次等人才,以他的身份、才乾當個六品小官,不是侮辱人嗎?

王國寶也是這樣想的,但他品行不端為謝安所厭,不得重用。

今年五月,謝安剛被拜為衛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建昌縣公。

按照九品中正製,晉國官製共分為九品,開府儀同三司屬於一品,也就是說謝安是當之無愧的權臣。

有這座大山在上麵壓著,王國寶的高官要職夢一直沒能實現,他自恃出身頂級門閥,不願意屈就,乾脆投靠琅琊王司馬道子。

心高氣傲如他,又怎能容忍家族旁支子弟先他一步進入官場,爬到他頭上?

眾人更好奇,一個個瞪圓眼睛,為什麼當嶽父的不僅不提拔女婿,反而壓著不讓出頭?但一想到個中原因可能牽扯到大人物陰私,全成了沒嘴的八哥。

手持劇本的劉鬱離自然比旁人清楚,但她無心解釋,“哪怕是王國寶不要的東西,他也不準許彆人染指。”

謝安是壓在王國寶頭頂的五指山,而王國寶又是王複北的五指山。

王複北雙手緊握成拳,“劉鬱離,你夠狠!”說完,低著頭轉身離去,不敢看眾人一眼。

當著眾人扒光他的顏麵,讓所有人知道他在王家不過是一個備受欺淩的可憐蟲,這才是劉鬱離給他的報複。

書院是他唯一的路,隻有品狀排行拔得頭籌,他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哪怕被劉鬱離踹斷了腿,他依舊堅持留在書院,隻為了搏一個機會。

被王國寶欺淩他忍了,誰讓他是旁支子弟?輸給馬文才他也認了,誰讓他沒個當太守的爹,為什麼身份低微的劉鬱離還要壓他一頭?

誰擋了他的路,誰就去死。

隨著王複北的身影不斷遠去,其餘人漸漸也散了。

梁山伯見祝英台與劉鬱離有話要說,便先行離去。

馬文才臨走前回眸深深看了劉鬱離一眼,他到底是誰?

為什麼會知道這樣的隱秘?他該不會是王家或是謝家某些人的私生子吧?

見沒外人了,祝英台按捺已久的八卦之心,徹底壓不下了,“鬱離,謝安為什麼不許?”

劉鬱離:“因為王國寶爛人一個,謝安不喜歡。”

這個答案簡單到祝英台不敢置信,“那謝安為什麼還要選他當女婿?”

一句話問出,心裡閃過三四個猜測,謝安看走眼了,婚前識人不明。

謝安的女兒與王國寶兩情相悅,非君不嫁。

王國寶使用了卑鄙手段逼得謝安不得不把女兒嫁給他。

就在祝英台更為奇怪的想法冒出來前,劉鬱離給了她一個抓破腦袋也不能想出的答案,“因為門當戶對。”

“就因為門當戶對?”祝英台搖搖頭,拒絕接受這個荒唐的理由。

劉鬱離看著眉眼間一派純真無邪的祝英台,心裡歎了一口氣,有些事她或許該讓祝英台有所警覺。

“英台,你認為當今門閥士族能與陳郡謝氏比肩的有哪些?”

祝英台思索了一番,回答道:“現如今隻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兩脈。”

劉鬱離:“正因如此,謝安為女兒謝道盈選了太原王氏,為侄女謝道韞選了琅琊王氏。”

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能上位,離不開王敦、王導兄弟的大力扶持,那時朝中官員三分之二皆出自王氏或是與王氏關係密切。

可以說,琅琊王氏是東晉門閥政治的奠基人。

陳郡謝氏雖在氏族中名列前茅,但遠不如現在。直到謝安東山再起,陳郡謝氏才一步步登頂為門閥領袖,與王氏並肩。

“可是……”祝英台咬著下唇,不甘道:“可是王國寶非是良配啊!”

天下德才兼備的男兒多的是,謝安為什麼就不能為了女兒幸福給她選一個好夫婿?

“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劉鬱離說出電影《梁祝》中的台詞,這句話深刻揭示了梁祝的悲劇從來不在於馬文才個人,而在於畸形的時代。

在這個門閥等級最為森嚴的時代,祝英台的可悲不是悲在她不能選梁山伯,而是悲在她隻能選馬文才。

“朱門與朱門之間也有三六九等,一流氏族隻與一流氏族聯姻。”劉鬱離繼續道出士族聯姻的潛規則。

縱觀東晉百餘年曆史,能稱為一流士族的隻有琅琊王氏、潁川庾氏、龍亢桓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五家。

前三家最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當權的是陳郡謝氏,再過不到十年就是太原王氏,而帶領太原王氏取代陳郡謝氏的就是王國寶。

聯姻隻論門第,能夠匹配謝家的寥寥,再加上男女婚齡限製,基本沒得選。謝道盈婚姻不幸,謝道韞亦是如此。

謝道韞回門時,謝安見她悶悶不樂問及緣故,一句“天壤王郎”道出其中心酸。

她的叔父、兄弟皆是人中龍鳳,卻沒想到天底下還有王凝之這樣的人。

從祝英台到謝道韞,士族女子無論門第高低,婚姻不幸可見一斑。她們的婚嫁從來是掌握在彆人手裡,由不得自己半點。

劉鬱離:“英台,將來同你定親的隻會是士族。”

祝英台莫名覺得這句話很可怕,一時間又沒想明白可怕在哪裡。開口道:“我爹娘很疼我,他們一定會讓英台自己選。”

“鬱離,你呢?你想嫁什麼樣的人?”

劉鬱離朝著祝英台眨眨眼,含笑說道:“功名未就,何以家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