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1 / 1)

馬車在葉府朱漆大門前緩緩停下。門上懸掛的“葉府”匾額遒勁有力,石獅栩栩如生,府門高聳威嚴。仆從們站成兩排垂首恭迎,場麵氣派得很。

葉逢昭抬眸掃了一眼,眼神平靜,仿佛一切儘在掌握。她扶著阿棠的手下了馬,裙擺落地的一瞬間,她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抹乖巧笑意。

陸管事臉上堆著笑快步迎了上來:“大小姐遠道歸來,老爺早朝未歸,夫人特意在內院候著您。”

“母親有心了。”她的聲音溫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拘謹。

陸管事暗中打量著她,目光掠過她素淨的裝束,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幾分:“看這模樣,果然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姐。”

葉逢昭自當沒看見對方的一副嘴臉,隻是淡笑著走進府門。她微微垂眸,掩下眼底的冷意——她已經探查得清楚,陸管事是方氏安插的心腹,從不將母親放在眼裡,如今這副“恭敬”的模樣,想必也是為了探探自己的底。

穿過長廊,正廳映入眼簾。屋內一派鋪陳奢華,海味山珍,精致糕點擺滿了一整張圓桌,廳中隻坐著兩人,一人是母親,一人是榮安郡主方氏。

方氏端坐上首端莊從容,發間珠釵流光溢彩,一身織錦長裙,將尚書府當家主母的威嚴展現得淋漓儘致。自己母親則坐在下首,衣飾素淨,神色溫婉,卻顯得有些拘謹。

“昭兒,總算回來了。”葉夫人起身相迎,目光中透著難掩的關切。

葉逢昭步入廳中,略微頓了一下,隨後俯身行禮,聲音清脆柔軟:“女兒見過母親,也見過夫人。”

方氏笑意不變,語氣溫和中透著不易察覺的高高在上:“大小姐舟車勞頓,可是辛苦了?這些年遠在江南,想必早已習慣了清靜的日子,如今歸來,不知對這場麵,可還習慣?”

葉逢昭低頭微笑,神情乖順中帶著些許青澀:“多謝夫人關心,女兒一路順利。規矩這事,女兒愚笨,日後還要向夫人和母親多學習。”

方氏輕輕一笑,目光意味深長:“倒也不必緊張,京中的規矩雖多,但也隻是尋常事。日後逢陪著你,也能多幫襯些。”

說話間,方氏朝坐在一旁的葉琅珂遞了個眼色。

“姐姐放心,逢瑾一定好好幫著您。”葉逢瑾乖巧地站起身行禮,笑容甜美,聲音嬌柔,“不過姐姐從江南回來,見慣了外麵的清閒日子,等學到京中的禮數,不知道會不會覺得繁瑣?”

葉逢昭抬眸看了她一眼,眉眼間依舊是溫和無害的笑意:“規矩雖繁瑣,但有心學有心教,姐姐覺得應是不難的。”她的語氣乖巧柔和,卻巧妙地將問題擋回去,既不暴露鋒芒,又不讓對方挑出刺。

葉逢瑾到底嬌慣,少有人這麼明裡暗裡話頭都給她堵上,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瞬,隨後低頭坐回原位,方氏卻笑著接過話頭:“昭兒伶俐,江南風物果然養人。這些年你在外祖家過得自在,如今回京,就該同各府的姑娘們多多走動熟悉熟悉。”

“夫人說得極是。”葉逢昭輕輕頷首,語氣不急不緩。

方氏笑容不變,隻是意味深長地掃了她一眼:“你母親一向性子溫吞,倒生得你如此伶俐,叫人羨慕。”

葉逢昭目光微轉,落在自己母親身上,卻是答非所問,“女兒不在京中這些年,還得多謝夫人對母親的照顧。”

這話葉逢昭回得溫順有禮,但細品卻透著幾分暗意,這些年母親過得好不好,她心中有數。

席麵上四人一台戲,唱罷,黃昏已至。

晚宴結束後,葉逢昭隨母親回到內院。這處院落布置素淨,甚至可以說是清寒。花壇裡的菊蘭植株稀疏,屋內的陳設也是舊物,書架上擺放的書卷泛著久經翻閱的痕跡,顯然是母親在這裡靜度孤獨時光的陪伴。

“母親,這些年,您在府中可還好?”葉逢昭接過母親遞來的茶盞,低聲問道。

葉夫人垂下眸,笑容溫柔:“好與不好,又有什麼要緊?你回來,母親便心安了。”

葉琅璿盯著她的神情,胸口一陣發悶。多年未見,她其實已有些不記得母親的模樣,六歲離府的記憶裡,母親總是溫婉的笑容,低聲叮囑她“要聽話”“彆惹事”,仿佛所有事情都可以靠忍耐過去。

如今再見,母親的模樣似乎沒有太大變化,可那些溫婉的眉眼中,多了一些她年幼時看不懂的東西——疲倦、隱忍,還有不易察覺的退縮。

她之前心中有過一股複雜的情緒:“為什麼母親會這樣懦弱?明明她出身那樣一個家族,外祖和舅舅們手段狠辣,生意場上翻雲覆雨,甚至能與朝廷權貴周旋爭利。可她,卻甘心在這深宅內院裡隱忍退讓,連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都要小心翼翼地維係。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便被她自己狠狠按下了。因為她的母親把所有的倔強與爭奪,都用在了保護女兒身上,可是她不想讓自己母親這樣。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茶盞,腦海中閃過自己這些年的生活——可謂錦衣玉食,見過廣闊天地,有機會隨外祖的商隊行走邊疆。她眼見過商人之間如何談判博弈,那些奇珍異寶,見過天高地闊,也因此練就了今日的心性。而這一切,都是母親苦苦守候在這個冰冷的家為她換來的。

若非母親當年用隱忍換來了她隨外祖家生活的機會,她如今可能成為另一個低眉順眼的“葉夫人”,被困在這些青磚紅瓦裡,無權無勢,渾渾噩噩。

她低下頭掩去眼中的情緒,語氣卻越發柔和:“母親放心,女兒回來了,往後總會讓您過得舒心些。”

葉夫人抬頭看著她,唇邊笑容未改,眼中卻透出一絲複雜:“你年紀輕,京城的事,不比外祖那裡,那些達官貴人不好相與……規矩多,有無數眼睛盯著你,盯著你父親。”

葉逢昭聞言輕輕握住她的手,聲音柔軟:“娘,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母親教我的事,我都記著呢。還有外祖和舅舅們教了我很多,這些年我可是學到了很多。”她抬眸笑了一下。

正說著,窗外傳來幾聲低笑,伴隨著壓低的竊竊私語。

“雖是平妻,終究是商賈出身,哪裡比得上郡主娘娘那般高貴?”

“大小姐再氣派,也不過是在外麵養了才回來的,江南,說句不好聽的在哪個鄉下回來的?”

這些話輕得仿佛一陣風,卻不偏不倚地飄進了窗內。

葉逢昭垂眸靜了一瞬,指尖輕輕撫過茶盞,隨即緩緩起身,步履輕盈地走到窗邊。她微微推開窗,露出一張清麗溫婉的麵容,看著院外站著聊天的幾名丫鬟,唇角含笑,語氣柔和:“你們倒是膽大得很,這麼關心我的身世,可是得了夫人的吩咐?”

幾名丫鬟聞言,臉色瞬間煞白,慌忙跪下磕頭:“大小姐恕罪,我們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葉逢昭輕輕挑眉,語氣依舊柔和,“若讓我父親聽見了,恐怕也要以為你們是我江南“鄉下人”帶回來的規矩。這樣的話,傳出去倒顯得是我給葉府丟了臉。”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無奈地歎了一聲,回頭看向母親:“娘,爹爹才讓女兒回來,這些下人便敢品評主子的出身。看來府中的規矩,當真“嚴苛”。”

葉夫人一怔,還未開口,便見窗外幾名丫鬟連連求饒:“大小姐恕罪!我們再不敢了,請夫人開恩!”

葉逢昭看著她們,眸光平靜,淡淡一笑:“不必求我。如今府中規矩,既然是夫人掌管的,就去夫人麵前認罪吧。畢竟我沒什麼資格置喙葉府的規矩。”至於夫人是誰,在場之人都清楚。

她這話說得滴水不漏,表麵看似無辜,實則將丫鬟的錯處轉嫁到了郡主方氏的頭上,逼得丫鬟們不得不自請去請罪。

幾名丫鬟臉色慘白,連連叩首:“大小姐息怒,我們立刻去請夫人責罰!”說罷,急急忙忙地退下。

窗外瞬間安靜下來,葉逢昭輕輕關上窗,回到母親身旁,重新坐下。她捧起母親的手,語氣依舊平靜柔和:“娘,這些事以後不必費心了,女兒雖不能管事,但也不會讓人隨意欺您。”

葉夫人看了她一眼,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娘放心,我懂。”葉琅璿輕輕一笑,語氣淡然,“規矩什麼的,我會慢慢學,但你不能讓彆人欺負你啊。”

她抬起頭,眼波流轉,帶著幾分嬌憨的俏皮笑意:“欺負你,等於欺負我呀。母親,你也不想你女兒被人看輕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湊近母親,挽住她的手臂,語氣輕柔卻略帶撒嬌:“所以啊,您以後要勇敢些,凡事彆總想著忍著退著。就算為了我,也得強硬一些才好呀。不然彆人都要欺負到咱們頭上了,我豈不是要傷心死?”

葉夫人聞言怔了怔,抬眼看向女兒。那張稚嫩卻多了些沉穩的麵容上,眉眼間仍帶著少女的狡黠與天真。她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撫了撫逢昭的發絲,聲音溫柔中帶著幾分自責:“是娘不好,叫你擔心了。”

“不是娘不好,是娘太好了。”逢昭捧著母親的手,眸中帶笑,“母親溫柔賢惠,是人都會喜歡,可惜人心難測,有些人卻要仗著您的好欺負人。”

她低頭握緊母親的手,笑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眼底卻有一抹冰冷掠過:“您放心,女兒已經長大了,誰敢欺負咱們,女兒替您出頭!”

葉夫人聽著這話,鼻尖微微一酸,握著逢昭的手用力了些,低聲歎道:“昭兒,娘隻盼著你一生平安,不必為這些事情操心。娘的日子,過得去就好。”

“過得去?”逢昭挑了挑眉,佯裝驚訝地瞪大眼睛,“那可不行。娘,您生得這麼好,性子又這麼溫柔,怎能委屈著自己?再說了,咱們母女倆的日子,得過得讓所有人羨慕才對!”

她故意揚了揚下巴,眼神裡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母親可不能讓女兒擔心呀。不然,我可要哭給全府的人看,讓他們都知道,咱們葉家的大小姐是個小哭包。”

葉夫人被她逗得無奈又心疼,忍不住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你這孩子,什麼話都敢說。”

逢昭握住母親的手,甜甜一笑:“女兒的話,娘可要聽進去哦。咱們可不能再讓彆人欺負去了!”

葉夫人看著她,原本壓在心頭的沉悶似乎散去不少,嘴角終於露出一抹笑容:“好,娘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