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1)

夕陽斜墜,染紅了官道兩旁的樹影。車輪轆轆聲在黃昏中顯得格外清晰,馬車隊緩緩前行,塵土隨鐵蹄翻揚,漸漸消散在沉沉暮色裡。

葉逢昭倚在馬車內,指尖輕撥著發間的步搖,珠翠輕響,伴著馬車微微顛簸,不由得想起許多事情。

六歲那年,她離開尚書府,隨外祖柳家前去江南,這一去就九載光陰。

“再過百裡,就是京城了。”阿棠坐在她身旁,語氣輕柔,將她思緒拉回。

葉逢昭垂眸輕笑,接了下一句:“到了京城,可算不得安生。”

阿棠默默歎口氣,目光落在她手撥弄的步搖上道:“早不叫您回,偏挑了這個時候。”

“挑這個時候才好哪。”葉逢昭淡聲道,指尖一頓,“理由充分,誰還能挑得出錯來推脫?”

馬車繼續向前,葉逢昭垂下眼簾,腦中浮現起這次回京的局勢。

京中繁華,卻暗潮湧動。當朝天子執掌江山十餘年,雖有文治武功之名,卻因性情多疑、權術狠厲而讓整個朝堂如履薄冰。朝臣分黨林立,皇室爭儲暗流洶湧,表麵上萬象和諧,實則各方勢力早已將這座城池攪得天翻地覆。

尚書府正深陷此中。她的父親身為尚書令的葉杭水執掌朝中要務,雖以清正持重聞名,卻難免深陷皇權與權臣的爭鬥之中。

隨著離京城越來越近,葉逢昭愈發清楚,自己正一步步靠近那片渾水深潭。父親的召回並非出於突發好心,更不是什麼人到不惑良心發現。若真如此,早年便不會在她年幼時將她送往江南,並在這些年對她不聞不問。所幸外祖一家闊達開明,從不因她是女兒身而輕視慢待,反倒傳授了她許多安身立命的本領,甚至帶她行商遊曆四方,使她不僅偶獲奇遇並且見識廣博。也正因此,她年紀雖輕,卻不同於那些囿於深閨的女子,有幸親曆廣闊天地,也更早見識幽暗人心。

此次召回,名義上是為她的及笄備禮,但她如今十六,及笄之禮早由師父為她舉行。此次回京極有可能是想“賣女兒”將她推入局中,比如聯姻?用“尚書府嫡女”的身份為葉家謀利,替父親鞏固他在朝堂的地位,畢竟另一個嫡女她那個父親可不敢動什麼算盤。

不過在她看來,目前的朝堂之爭就是皇位之爭。這皇室之中太子蕭永泰雖是儲君,卻能力平平,受聖上喜愛卻不得臣心;三皇子蕭永謙工於心計,背靠顯赫的外戚,已成為群臣推波助瀾的焦點;唯有二皇子蕭闌——世人皆道他俊美如玉,但生而克母至宣德皇後難產而崩被聖上所厭,雖看起來沒有爭儲之力,但能在這種水深火熱的局勢中站穩,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三方博弈間,暗潮洶湧,稍有不慎便會掀起滔天風浪。

這次回去有得忙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馬車外,護衛環繞,為首的秦護衛冷峻沉穩。他是外祖家派來的心腹,曾隨柳家走南闖北多次護送貨物,為人正直忠心耿耿。

他策馬靠近車窗,低聲提醒:“小姐,快到京城了,前頭的路,怕是沒那麼好走。”

葉逢昭輕笑一聲,意有所指:“不好走?也不看看是誰在走?”

秦護衛一愣,隨即爽朗一笑,策馬回到隊首。

突然,後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夾雜著刀劍交擊的聲音。護衛們神色一凜,迅速拔刀戒備。

阿棠神色一緊,聲音壓低卻急促:“小姐,情況不對!”

葉逢昭掀開車簾一角,暗窺動靜。遠處,一名藍衣男子策馬疾馳而來,斷刀染血,衣袍暗紅一片,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彆人,雖有些也能看出男子氣度不凡。身後數名黑衣人對他窮追不舍。一時間鐵蹄飛揚,刀光森寒,殺氣逼人。

“來者不善,但不是衝我們來。”她語氣冷然,目光沉靜,仿佛並未受到突如其來的混亂影響。然而,袖中的手指卻微微一緊,輕觸著藏好的袖箭。

“小姐,不能讓他靠近!”阿棠按住腰間的短刀,目光微動,語氣急切:“這人身份不明,恐牽連到我們,後果難料!”

葉逢昭目光未動,心底卻已翻起層層波瀾,她明白阿棠的意思。

她當然知道她不能插手,她如何插手?

她名義上是尚書府的嫡女,母親雖為平妻,卻因出身商賈,地位一向尷尬。何況府中還有一位身份高貴的平妻——為大周履立奇功的異姓王定遠王嫡親女兒方含英,封號榮安郡主。

這位“郡主”仗著母家顯赫,自入尚書府以來,便牢牢掌控府中中饋。尚書府上下也儘皆以她為尊。雖名義上與母親同列,實則家宅內外皆壓她一頭。

母親這些年想來如履薄冰,艱難度日。

若她在這一路上惹出什麼麻煩,尚書府的人不會為她兜底,反而可能將所有責任儘數推到她和母親頭上。

心中思緒如電過,葉逢昭的手指微微收緊。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藍衣男子猛然調轉韁繩,直直朝車隊衝來!

“來者何人,速速退下!”秦護衛厲聲喝道,長刀出鞘,護衛們瞬間圍攏,將車隊護在中心。

藍衣男子未作回應,斷刀翻轉,動作迅猛,將身後刺客逼退數步,策馬貼近車隊,將自己置於護衛防線之內。

阿棠目光一冷,壓低聲音:“小姐,這人分明是想借力脫身!咱們不能讓他拖下水!”

葉逢昭垂下車簾,咬牙暗道:“好一個會算計的人。”她本來心中有些微薄的側隱之心,見這人落難,心中自是有些動搖。可沒料到他竟如此厚顏,禍水東引,如此一來,她心中的那點憐憫,頓時煙消雲散。

黑衣人刀刃閃著寒光,追擊著藍衣男子,迅速逼近車隊。一名護衛試圖驅馬迎敵,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斬落馬下。

阿棠見狀抽出短刀,目光冷靜地環顧四周:“小姐,我們在馬車裡就是坐以待斃,如果這些侍衛護不住,後果不堪設想。”

刀光逼近,護衛接連被斬落馬下,鮮血濺地。阿棠揮刀護住車轅,神色愈發凝重:“小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葉逢昭並未回話,袖箭破空而出,直刺一名刺客咽喉。與此同時,藍衣男子已策馬躍至馬車旁,刀鋒如虹,逼退兩名死士,冷冷側眸瞥她一眼。

車簾垂落,目光交錯一瞬,彼此心思卻無從探究。

戰鬥漸近尾聲。最終護衛們在秦護衛長的指揮下穩住陣型,數名刺客被當場斬殺。

塵土飛揚中,秦護衛騎馬回頭,沉聲道:“刺客已退,護住車隊,繼續前行!”

護衛們迅速收攏,馬車重新駛動,卷起一路風沙,漸行漸遠。

馬車漸行漸遠,藍衣男子靜靜佇立在原地,片刻後,一名玄衣屬下策馬而至,翻身下馬,抱拳道:“殿下,屬下來遲,請恕罪!這些刺客俱是死士,一個活口都沒留。”

藍衣男子微微頷首,神色淡漠輕擦斷刀上的血痕,聲音低沉卻透著冷意:“處理乾淨,彆留下任何痕跡。”

說罷,他低頭看著染血的斷刀,眸色微微一沉。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名少女推開車簾時的模樣——

眉目清麗,肌膚如雪,柔順的發絲隨著車簾微揚,頸間一點朱紅的玉墜輕輕晃動。她一雙眼眸透著冷靜,明明是稚嫩的臉,卻在短暫的對視中,隱約帶出一種讓人難以忽視的鋒芒。尤其是她輕搭窗邊的手,勻稱而修長,白皙如瓷,青筋浮動,看起來柔若無骨。然而,就是那雙手,將袖箭精準地射入敵人的咽喉,無絲毫害怕。

玄衣屬下領命而去,未敢多言。男子卻未即刻離開,而是轉過身,回望那早已消失在官道儘頭的馬車。風卷起塵土,他站在原地,目光微微一凝,眼底有些許疑慮閃過,隨即斂去。

那女子……太冷靜了。

這種冷靜,這袖箭,竟讓他在片刻間想起了那場舊事。

數年前,邊境的一片荒野。那時,他身負重傷,被歹人逼入絕境,幾乎無法還手。敵人衝至眼前時,一支袖箭破空而至,正中敵人咽喉。

他那時看不清少女的模樣,隻記得她站在一處斷崖邊,聲音冷冽:“自己看著辦,活下去,不要浪費我的箭。”

他的目光微微沉了沉,腦海中的記憶與方才的身影模糊重疊,卻又無法確定。

片刻後,他將斷刀擲於地,不顧傷痛翻身上馬,冷聲吩咐:“那一行人的身份查清楚,尤其是那女子。”

翌日。

城牆高聳,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越是接近城門,街市越發喧鬨,吆喝聲與絲竹樂聲交織在一起,熱鬨非凡。

葉逢昭撩開車簾,目光平靜地掃過街道兩旁,眼底卻多了一絲隱晦的警惕。她將袖箭藏好,手微微收緊,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昨日緊張的餘韻。

昨日那場突如其來的廝殺,她雖未露怯,卻並非全然不驚。

那些刺客的刀鋒直逼,車簾後的一瞬對視,以及藍衣男子帶血的斷刀與冷峻的麵孔,都如風暴般在她腦中掠過。

她回憶著男子對視之時,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那男的長得倒是還不錯,就是心腸太黑,算了怪自己倒黴吧。

“小姐?”阿棠的聲音將她思緒拉回。

葉逢昭收回思緒,語氣一貫的平靜:“怎麼了?”

“已經快到葉府了。”阿棠微微側身,小聲道,“昨日的事……要不要小心些?”

葉逢昭一愣,她們倒是想一塊去了。

逢昭忍不住扶額道:“天降災星,我看那男的不是普通人,被查出什麼不過早晚的事,這次回京真是晦氣。”阿棠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少見自家小姐如此言辭。

卻見葉逢昭又垂下眼簾,無奈道:“算了,讓驚隼留意近期動向,有消息立即回報。”

阿棠欲言又止,葉逢昭已輕輕擺手:“唉,出師不利啊。”說罷,她掀起車簾一角,看著遠處逐漸清晰的葉家府邸。